嵇康的思想其实是体系化的。在看似分散的论题当中,始终贯穿着治身与治国这两条主线。在《释私论》确立的根本价值的基础上,《养生论》关注的是个体的性命之养,《声无哀乐论》则着力于理想的政治治理。
《养生论》是从一个看似不经的问题出发的。嵇康关注的似乎仅仅是获得千岁之寿的可能。对于一个以自然之理为根本判准的思想者而言,嵇康对神仙之有无的态度不免令人费解:
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1]
然而,如果我们像向秀那样真的试图去反驳他,将会发现我们也并无充足的理据。对于向秀的质疑:“又云: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未尽善也。若信可然,当有得者。此人何在,目未之见。”[2]嵇康给出的回应竟然是无可辩驳的:“又责千岁以来,目未之见,谓无其人。即问谈者,见千岁人,何以别之?欲校之以形,则与人不异;欲验之以年,则朝菌无以知晦朔,蜉蝣无以识灵龟。然则千岁虽在巿朝,固非小年之所辨矣。”[3]以经验来考察事情之有无,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说服力。因为经验的局限性是人所共知的。嵇康对于神仙之有无的信念,貌似不经,但从无法证伪的角度看,竟是无从辩驳的。在那样一个崇尚论辩的时代,嵇康能得到时人的推戴,绝非偶然。反观我们今天种种貌似科学的认识,反而是没有经过真正理性的检验的。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要接受嵇康关于神仙之有无的信念。对于经验上无法证伪的东西,只能在根本的义理上予以驳正。这正是两宋道学最可贵的地方。
如果《养生论》讨论的仅仅是如何“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的问题,那么,嵇康的思想就真的是无足观了。事实上,在《养生论》的结尾,养生的问题已经转变为合道理的生活方式的问题:
善养生者则不然矣。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玄,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其无有哉![4]
养生的重点其实不在于寿命的短长,而在于能否得性命之全。名位与厚味是人的自主和自足的束缚,所以应超然其外。“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才是《养生论》的宗旨,其中已经暗涵了对向秀的驳难的回答。
向秀的《难养生论》主要从两个方面提出了驳难:其一,人的自然寿命有限,除特受异气之人,大体不过百年,不会因养生之巧拙为长短;其二,“绝五谷,去滋味,〔窒〕情欲,抑富贵”[5],违背了人的“天理自然”。这样“悖情失性”“不本天理”的养生之道,“长生且犹无欢”,何况根本就没有长生的功效呢?
对于前者,嵇康的回应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其他物类当中,有寿命远长于寻常者,如“火蚕十八日,寒蚕三十〔余日〕”[6],不应该认为惟独人不可以获久长之寿;第二,不能以未见千岁之人,就以为世间无有。因为千岁之人在人群中是无法辨识的;第三,寻常之人“驰骤于世教之内,争巧于荣辱之间”[7],害生伤性,故大都未能全其性命而短夭;第四,少数欲宝性养生之人,又往往偏守一面,未能兼顾全体。这方面的回应,只是针对向秀的辩难,对《养生论》相关论旨的重申:“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而求者以不专丧业,偏恃者以不兼无功,追术者以小道自溺。”[8]
嵇康对向秀真正严正的反驳是人生观上的。针对向秀“且夫嗜欲,好荣恶辱,好逸恶劳,皆生于自然”[9]的主张,嵇康说:
夫嗜欲虽出于人,而非道之正。犹木之有蝎,虽木之所生,而非木之宜也。故蝎盛则木朽,欲胜则身枯。然则欲与生不并久,名与身不俱存,略可知矣。[10]
出于人的自然的,并不必然是有益于人生的。以木之生蝎为喻,可谓灵妙。虽然以今天的眼光看,并不符合经验科学的常识。嵇康并没有说欲望可绝,而只是要将其限制在适足的范围:“使动足资生,不滥于物,知〔止〕其身,不营于外。”[11]问题在于适足的标准如何确定。
向秀认为,人之所以是“有生之最灵者”在于人有智力:“夫人受形于造化,与万物并存,有生之最灵者也。异于草木,草木不能避风雨,辞斤斧;殊于鸟兽,鸟兽不能远网罗,而逃寒暑。有动以接物,有智以自辅。此有〔生〕之益,有智之功也。若闭而默之,则与无智同。何贵于有智哉?”[12]嵇康则以“智用”作为判别人的欲求是否适足的标准:
夫不虑而欲,性之〔动〕也;识而后感,智之用也。性动者,遇物而当,足则无余。智用者,从感而求,勌而不已。故世之所患,祸之所由,常在于智用,不在于性动。今使瞽者遇室,则西施与嫫母同情。〔愦〕者忘味,则糟糠与精粺等甘。岂识贤、愚、好、丑,以爱憎乱心哉?君子识智以无恒伤生,欲以逐物害性。故智用则收之以恬,性动则纠之以和。[13]
本于自然之性的欲求,没有人为的分别附加其上,关注的是需求与其对象本身,所以,是有止足的。智用施加其上,则有了贤、愚、好、丑的分别,从而为之所动,求之无已。智用之分别并无确定性,由此而生的欲念同样是没有确定性的,求之不已必伤及人的性命之全。
对于以“窒情欲,抑富贵”为不足乐的主张,嵇康的回应体现出了根本不同的生活理解:
以大和为至乐,则荣华不足顾也;以恬澹为至味,则酒色不足钦也。苟得意有地,俗之所乐,皆粪土耳,何足恋哉?今谈者不睹至乐之情,甘减年残生,以从所愿;此则李斯背儒,以殉一朝之欲,主父发愤,思调五鼎之味耳。且鲍肆自玩,而贱兰茝;犹海鸟对太牢而长愁,文侯闻雅乐而塞耳。故以荣华为生具,谓济万世不足以喜耳。此皆无主于内,借外物以乐之;外物虽丰,哀亦备矣。有主于中,以内乐外;虽无钟鼓,乐已具矣。故得志者,非轩冕也;有至乐者,非充屈也。得失无以累之耳。且父母有疾,在困而瘳,则忧喜并用矣。由此言之,不若无喜可知也。然则〔无〕乐岂非至乐耶?[14]
通过不断追求嗜欲的满足来获得快乐,并不是真正的“至乐”,因为这样的快乐总是短暂、偶然且没有止境的。人们追求这样的快乐的根本原因在于“无主于内”。人没有了以自主为根基的自足,就陷入到对外在偶然的富贵荣利的追求当中。而无论外在的积累达到何种丰饶的程度,在不知止足的欲望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说,“外物虽丰,哀亦备矣”。人们往往要在经历了父母重病痊愈的忧喜交加之后,才能体会原本平淡朴素的生活何其幸福。无乐之至乐,才是生活的本质。
[1]同上书,第252—253页。
[2]《嵇康集校注》,第285页。
[3]同上书,第302页。
[4]同上书,第255页。
[5]《嵇康集校注》,第284页。
[6]同上书,第300页。
[7]同上书,第303页。
[8]同上书,第255页。
[9]同上书,第284页。
[10]同上书,第296页。
[11]《嵇康集校注》,第296页。
[12]同上书,第284页。
[13]同上书,第298页。
[14]《嵇康集校注》,第3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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