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弼讲“以无为本”,“无”对“万有”的作用体现为“生之”和“成之”两个方面,这是我们前面讲过的内容。尽管王弼的哲学已经有深刻的本体论表达了,但“无能生有”的观念仍然有一定程度上的宇宙论余习。王弼哲学面临两大问题:第一,无和万物的差异性之间的关系,没有内在差异的无如何赋予万物差异性。无作为根源的否定性,是一而不是多,“无”没有肯定性的内涵,这样一来,事物之间的普遍差异就无法得到解释。第二,无不能赋予秩序。无本身不包含秩序,不可能以无为根据确立尺度。因而,对无而言,只能通过用的有效性来证明体的合理性。郭象要解决的恰恰是王弼的问题。在我看来,从王弼到郭象的发展是“本无”到“释无”的发展。郭象发现了王弼的不彻底,因为在王弼的论述中“无”似乎有被名词化的倾向,郭象进一步解释了“无”,指出“无”就是彻底的没有。所以冯友兰先生说,郭象破除了本体的无,恢复了境界的无。但这里的“境界”不能作精神境界讲。准确说来,冯先生的意思是郭象破除了名词性的“无”,恢复了形容词性的“无”。有研究者将郭象的哲学称为“无无论”,是不无根据的。从王弼的问题出发,郭象做出了自己的理论推进:“无”既然就是没有,因此不能生“有”,那么事物的属性就只能回到每个事物的内在。所以才会有对“自性”“自尔”“自然”等的强调。所有事物的本质都返归内在,那这个本质是如何来的?不同事物的内在本质之间又是如何构成一个和谐的秩序的呢?这是郭象哲学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针对万物的由来,郭象提出了“造物无主”“物各自造”的观念。
“造物无主”这一说法同时也涉及“自生”的观念。此前的研究认为,郭象“自生”的观念来自裴的《崇有论》。这个看法应该是不对的。郭象的“自生”观念应该直接来源于向秀。《列子》张湛注引用的向秀注中,有非常明确的“自生”的概念:
吾之生也,非吾之所生,则生自生耳。生生者岂有物哉?故不生也。吾之化也,非物之所化,则化自化耳。化化者岂有物哉?无物也,故不化焉。[1]
这里向秀很清楚地说明了,“自生”不是说自己创造自己——因为“吾之生也,非吾所生”,而是说没有一个统一的创造者。所以才会说“生生者岂有物哉?”这段话应该是非常深刻地影响了郭象,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郭象“造物无主”和“自生”的观念。
关于郭象的“自生”观念,我们先看一下《庄子·齐物论》“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一节,郭象对“天籁”的解释:
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2]
“天籁”不是特别有一个声音,而就是万物各自顺任自己的本性所发出的声音的总体。“天”就是万物之总和,万物总和之外没有一个别的创造万物的实体,所有的万物都任着自己的自然生存,会合在一起“共成一天”。在郭象这里“无”不是万物生成的根据,因为“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既然“无”就是没有,怎么能生出“有”呢?“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有”还没有创造出来之前,也不能创生万物。所以郭象得出的结论是“块然而自生耳”。“块然”是完整的意思,“块然而自生”就是完整地、突然地创生。“自生”不是“我生”:“自生耳,非我生也”,郭象在这里强调了“自”和“我”的分别——“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自然就是自己而然,自己而然就是天然。没有一个万物总名之外的、造物主意义上的“天”。
上面一段的分析里,“造物无主”的观念讲得比较清楚了,但“自生”的概念还有待进一步的阐发。通过整体研究郭象的著作,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郭象所说的“自生”,其实就是不知其所以生而生。所有的创生都是不可知的、完整而突然的。“自”强调的是创生的不由自主。这种不由自主的创生叫作“自生”。
在郭象那里,“自生”有“自然生”的意思。我们看郭象对《齐物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一段的注释:
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岂远之哉![3]
自然不在别的地方,就是我之自然。没有一个我之自然之外的创生者。
“自然生”同时又是“非为生”。《在宥》篇“至道之极,昏昏默默”一段的注释说:
窈冥昏默,皆了无也。夫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何哉?明生物者无物而物自生耳。自生耳,非为生也,又何有为于己生乎![4]
郭象认为庄子所说的“窈”“冥”“昏”“默”,都是没有的意思。庄子之所以反复讲到“无”,恰恰是要讲“生物者无物,而物自生耳”。“自生”是“非为生”,即无目的的创生,所以说“自生耳,非为生也,又何有为于己生乎”。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所谓的“自生”就是无目的、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生。不知其所以生而生,故称“自生”。这里我们要格外注意“自”和“我”的区别:“我”是自己可以掌控的,“自”则是自己不能掌控的。在郭象那里,“自”恰恰强调的是不由自主。所有事物都是无目的的、不知其所以生而生的,所以所有事物都不得不是它自己,它的自然也是不得不自然,它保持自己的状态是不得不保持自己的状态。在这里,郭象将本体的“无”转换成了认识的“无”。认识的“无”也就是不可知。所以,郭象也说“不知其所以知而知”:不知道怎么着就懂了,当然也就意味着不知道怎么着就不懂了。知与不知都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也就不必做徒劳的努力。
在郭象哲学里,与“自生”同等重要的概念是“独化”。“独化”的概念出自《齐物论》“罔两问景”一段的注解:
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5]
“罔两”有两种解释:一是影子的影子,这个解释有点儿不通;二是影外之微阴,也就是阳光之下边界清楚的影子周边那个淡淡微晕。总之,“罔两”是影子的派生物。《齐物论》中罔两问影子:“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说你一会儿动、一会儿停,一会儿坐、一会儿站。怎么这么没有持守呢?罔两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影子动它也得跟着动。一般的流俗之论以为:罔两的动止是由影子决定的,影子的动止是由身体决定的,而人的身体是造物者赋予的,皆不能自主。郭象认为这样的理解是不对的。这一节注释长期以来被误解为是有关“待”的主题的,但从上下文看,郭象要讨论的不是事物间的关系问题,而是“造物”的问题。所以才会针对流俗之见提出这样的质问:如果造物者是“有”,那怎么能兼顾万物的差异呢?如果造物者是“无”,“无”就是没有,又怎么能创生万物?所以,凡是涉及有形的存在者这个领域,即使像罔两这样微弱到难以识别的存在,“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玄冥”就是不可知之域。所有的万物都是自生于不可知之域,即“独化于玄冥之境”。由此可知,“独化”只是自生的另一种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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