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所有的事物都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同时又是不得不然的,而所有的事物的本质都有其不可逾越的边界,所以,只能走返归内在的道路。这样一来,事物之间的联系又是如何可能的呢?事物之间真的有关联吗?如果事物之间有关联,那么,彼此关联着的事物就构成了双方的内在本质的部分。关注自己的内在本质的实现,就不得不考虑到他者的本质。只有强调事物之间是没有关联的,才有可能回返自己的真性,而不再受到与他者的关联的影响。
此前的哲学史都是以“独化”和“相因”这对概念来讨论郭象哲学中有关事物之间关联的思考的。这一误用源于对基本文献的误读。事实上,“独化”与“相因”这对概念出现的语脉,讨论的是自生的问题。正如我们前面讲到的,郭象讲“独化”,旨在强调造物无主。而“彼我相因,形影俱生”,论述的也是“生”的问题:彼我是同时产生的,有彼就有我,有形就有影。表面看,彼我和形影是相生的,其实不是。彼我和形影都“独化于玄冥”,都是在不可知之域“自生”的。
详读郭象注,我们会发现,他是用“自为”和“相为”这对概念来讨论事物间关联的问题的。在《庄子·大宗师》有一段讲四个人“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因为对世界人生的理解完全一致,不用多说,就心心相印。[17]后来一人病重,其中一个朋友就带着食物去看望他。[18]这个故事从道家的角度看就涉及一个问题:这种看望朋友的行为是不是关心和照顾?因为这种关心和照顾很容易被理解为仁爱之迹。有了仁爱之迹,就会有人宣扬关心他人是好的,这就与“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的宗旨相背离了。对此,郭象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此二人相为于无相为者也。今裹饭而相食者,乃任之天理而自尔耳,非相为而后往者也。[19]
“相为于无相为”说的是,看起来是为了别人,实际本意中没有这种想法。裹饭而往的人不是出于同情和怜悯,仅仅是出于本性的不由自主的行为,不是出于自己的主观意愿,其中没有任何品德或情感的意味。两个人表面上的相互关爱,实际上是各自本性的自然实现。当然,这种“自为”客观上形成了对他人的某种照料和呵护。
“相为于无相为”不是郭象的发明,而是从《庄子》本文中化用过来的。对《大宗师》“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一段,郭象注曰:
五藏殊官,未尝相与而百节同和,斯相与于无相与也;未尝相为而表里俱济,斯相为于无相为也。[20]
五脏的官能不同,彼此之间看起来又相互关联。但这种关联不是为了彼此,比如心脏跳动,输送血液到各个器官,心脏不是为了别的器官而跳动,而是本性就要跳动,只不过在客观结果上维持了其他器官的存续。
在解释《庄子·秋水》篇“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时,郭象说:
天下莫不相与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为, 斯东西之相反也。然彼我相与为唇齿,唇齿者未尝相为,而唇亡则齿寒。故彼之自为,济我之功弘矣。[21]
事物之间都有这种彼我的关系。所有事物其实都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由此形成了如东西之相反的差异和背离。彼我之相与就像唇和齿一样,唇的存在不是为了保护牙齿,但齿自然而然受到了唇的保护,唇的自我保存客观上起到了保护牙齿的作用。因此说,“彼之自为,济我之功弘矣”。事物只以自我保存为目标,但它们的自我保存在客观上给其他事物带来了帮助。就像我们穿衣服,布料的自身维持不是为了帮我们遮蔽身体,而只是在维持其自身。当然这种自我维持在客观上对我们起到了遮寒蔽体的作用。
因为郭象只承认事物间表面上的关联,所以,给人留下反常识的印象。其实,真正的哲学家从不反常识,只是对常识有与流俗不同的理解。郭象这样理解事物间的关联,目的在于破掉一个“待”字:
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22]
哪怕像彼我、形影这样同时并生的东西,也只是一种“玄合”。“玄合”就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同时产生。“待”则是凭借和依赖。任何事物都不是依赖其他事物而来的,因为如果有某个事物依赖另一个事物——就像影依赖形那样,那等于说世界上有些事物不是自生的。
由于所有事物都是“自为”的,人们能做和该做的就只剩下“反所宗于己中”。“反”通返,即回返;“宗”是宗主的宗;“己中”就是“性分”。因为不论我们怎么努力,都没法真正超出自为的范围,没法超出我们的性分。
郭象以“自为”与“相为”的概念来理解物与物的关系,根本上破除了出于自主的“相为”。这也就从根本上破除了仁爱的价值。仁爱只是表面,其实质不过是“自为”的客观结果。“济我之功”虽弘,其实只是“自为”。这一思想,是有着极强的伦理和政治指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