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得其秀而最灵的,但人类社会反而是需要治理的。为什么“得其秀而最灵”的人反而需要治理呢?因为人的主动性同时意味着选择的无限开放。如果不能从根本上确立起人类社会的价值基础,则有秩序的社会生活是无法建立起来的。
(三)圣人
《太极图说》进一步讲:“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有了人,就有了形体和神明的分化。内在的本性为外物所感,也就形成了善和恶的分别,世间万事也就由之而生。善恶既分,治理的必要也就产生了。这里,我们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谁来治理这个社会?谁来发现人类社会应有的价值?周敦颐的答案是圣人。圣人的重要性就在于圣人能够发现人类社会的价值原理,人类社会的价值根据之所在。那么什么样的人是圣人呢?《通书》里面有很多部分论及圣人,最典型的是《通书·圣》这一章:
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6]
这一章很难懂,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解释,我们这里也只能给出一个相对合理的、权宜的解释。
周敦颐用三个概念来讲圣人,即诚、神、几。“寂然不动者,诚也”,寂然不动是诚的状态。“寂然不动”这话出自《礼记·乐记》。在我看来,这里的“寂然不动”并不是指像石头一样无欲求、无知觉,而是没有主动欲求的意思。公明之人不应该有分外的主动欲求,如果有主动的欲求就不是寂然不动了,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不诚了。不诚则生伪、妄。那我饿了要吃饭,是动还是静?诚在这里显然不是天道之诚,而是人的心灵状态。“感而遂通者,神也”,遇到有物来感发就能有所通达。要注意,在周敦颐的话语系统中“通”是跟“智”相关联的,因此才说“通曰智”[7],这一点在他讲五德的时候讲得非常清楚,所以“感而遂通”的这个“通”字就有智的意思。有事物触发我们,就会有所知识,这就是神的作用。不是主动的欲求,而是为物所感。但什么叫主动的欲求?这个主动欲求,我是从儒家的分限这个角度来理解的。什么叫作欲?欲是指对分外的、多出来的那部分的追求。因此,“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指的不是无事时全无思虑,遇事则有所感发。一个人依本分而行,不做非分之想、不为非分之事,则无时不寂,亦无时不感。
至于“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这句话,则必须联系《通书》里的另一句话“诚,无为;几,善恶”来加以理解。诚是没有任何主动的作为的,这里所说的主动作为也得从分限上来考虑。凡是分内的事都不能算主动作为(即有为),“诚无为”,这里的无为我更倾向于把它理解为不逾越自己的分限的作为。不超越自己的本分而有所作为,就都在诚的范围内。你在这个地方,你活着,你就该承担点事儿,就这么简单,这个不能算有为。“几善恶”,到了“几”这个层面,善恶就分化了。“几”是什么状态呢?就是“动而未形、有无之间”。周敦颐讲圣人之境,说:“诚、神、几,曰圣人。”能同时做到“诚”“神”和“几”,才叫圣人。“几”这个字是对寂感关系、诚神关系的一种补充。真正能把诚跟神关联起来的,恰恰是这样一个“动而未形、有无之间”的几的状态。如果仅仅讲“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那么人就完全是被动的,没有任何的主动性。正是“几”这种“动而未形、有无之间”的主动状态才能把寂和感两者真正地关联起来,才能使“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在现实生活中成为可能。“动而未形、有无之间”指的是本分内的追求,这种本分内的追求虽然属于动,但因其非刻意的、额外的追求,所以可以理解为动而非动的状态。我们做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最恰当的、好的做事状态应该是什么样子?有一个自己的目标和追求,但是并不把那个目标和追求当成我们做事的绝对的前提条件。比如种庄稼,种庄稼不能考虑今年是不是有灾害然后决定自己种或者不种,有没有灾害都得种。但是如果种下去一定长不出庄稼还会有人去种么?有目标,但不过分关注这个目标;有追求,但这追求不在本分之外。我觉得这就叫作“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能有本分之外的主动欲求,因为一旦有本分之外的主动欲求就有了私心,神识也就昏了。所以《通书》里讲:“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8]
《太极图说》讲:“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这句话中的“中正仁义”在朱子看来就是“仁义礼智”,朱子明确讲“中”就是“礼”,“正”就是“智”。圣人发现了仁义礼智等人的根源性价值,由此确立起“人极”。人类的道德原则的确立,是圣人的伟大贡献。基本价值原则确立以后,治世也就有了准则。至于“主静”,我觉得可以从下面两个角度来理解。第一,根本价值是不能动的、不能变的。能变动更改的就不再是人极了,中正仁义是恒常不变的价值。第二,周敦颐的思想里可能已经有义智为体、仁礼为用的观念。当然,明确提出“义智为体,仁礼为用”的是朱子。“义智为体,仁礼为用”,简单地讲就是以否定、制止为根本,以肯定、能动为发用。周敦颐特别重视《艮》卦,而艮就是止。据说周敦颐曾说过,整个一部《法华经》不过就是《周易》一个“艮”字。[9]这虽然是传闻,但应该是有所本的。止是根本,有了止才有发用,因此要“主静”。
[1]《周敦颐集》,第3—8页。
[2]“无极之前阴含阳也,有象之后阳分阴也。”参见邵雍:《邵雍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44页。
[3]《朱子语类》,第2374页。
[4]《周敦颐集》,第27页。
[5]《周敦颐集》,第13—14页。
[6]《周敦颐集》,第17—18页。
[7]《周敦颐集》,第16页。
[8]《周敦颐集》,第41页。
[9]参见《二程集》,第4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