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韩愈以来,儒学复兴运动的批判锋芒便指向了佛教。但仅仅批判是远远不够的。批判虽能确立起儒家与佛教的边界,也是自我意识觉醒的标志,但却并不能因此树立起自己的道理。北宋到仁宗朝,虽已“儒统并起”,但总体说来,禅宗依然盛行。佛教不仅有一整套成型的生活方式,背后还有成熟的哲学论证系统。程颢的贡献在于,他在批评佛教的过程中树立了儒学的基本方向,即“自明吾理”[1],这是对整个儒学复兴运动的一个明确的号召。“自明吾理”,就是要为儒家生活方式确立哲学基础,为合道理的生活方式确立哲学基础。在中国哲学的视野中,哲学的思考始终是与生活安排相关联的。也就是说,我们要不断去探索好的生活安排,而这种好的生活安排背后得有形上学的、哲学的依据。而这依据则根源于对天地自然之理和人的本质的洞察。这样的意识在周敦颐、邵雍那里,我们已经可以隐约地看到,但核心问题毕竟没有被明确提出。“自立吾理”的提出,是程颢的伟大贡献。
程颢对佛教的批判是非常系统的。《二程集》里有这样一则议论:
昨日之会,大率谈禅,使人情思不乐,归而怅恨者久之。此说天下已成风,其何能救!古亦有释氏,盛时尚只是崇设像教,其害至小。今日之风,便先言性命道德,先驱了知者,才愈髙明,则陷溺愈深。在某,则才卑德薄,无可奈何他。然据今日次第,便有数孟子,亦无如之何。只看孟子时,杨、墨之害能有甚?况之今日,殊不足言。[2]
士人相聚,皆谈禅学,令程颢怅然久之:这样的学说盛行天下,如何挽救呢?在他看来古代佛教最盛之时,不过是些愚夫愚妇做偶像来崇拜,其危害有限。到了这个时代,佛家先把性命的道理讲了,把有才华、有天分的人都吸引过去,以至于“儒门淡薄,收拾不住”,高者尽入禅门。[3]而且才分越高,其陷溺越深。儒家的道理讲得朴素,天分高的人往往不肯在平实处用力。孟子的时代面对的不过是杨朱、墨翟的思想,杨朱、墨翟的道理根本说不通。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稍有见识的人就会知道,如果人人都这么想,那公共的社会生活是无从谈起的。墨子讲要同等程度地爱所有人,道理上说不通,实践上更行不通。因某些特定的机缘,有人毕生践行“兼爱”的道理,这样的奉献精神是值得尊敬的,但作为整体的生活道路是不可能持久的。人生活在时空关系里,有时间就有先后,有空间就有远近,怎么可能同等程度地去爱呢?程颢那个时代面对的是深究性命的佛教。道理讲得精深,为害亦深。连程颢的朋友都有很多是崇信佛法的,可见佛教对士大夫精神的熏染。
程颢继而说:
今日卓然不为此学者,惟范景仁与君实尔,然其所执理,有出于禅学之下者。[4]
“此学”指的是禅学。在程颢的朋友中,只有司马光和范镇能不为禅学所动。但他们所执的道理很多方面又比禅学低。司马光不是思想家,却有思想家的雄心:以《资治通鉴》拟《春秋》,以《温公易说》《太玄注》拟《易传》,发明《潜虚》以拟《易经》。规模很大,道理浅近。司马光作《中庸解》,中间有一句忽然起疑,就去问程颢。程颢说:我觉得你在“天命之谓性”(《中庸》首句)那儿就该有疑问了。[5]程颢说司马光根本读不懂《中庸》,司马光也不以为忤。他对程颢的高明是倾服的。程颢称许司马光、范镇不受佛学影响,但也指出他们所执的道理是不能与佛法相抗衡的。所以,程颢说:“惟当自明吾理,吾理自立,则彼不必与争。”
程颢对佛教的批判不见得都是出于对佛教的正解,但对其根本的批评,还是无法回避的。
程颢说:
佛学只是以生死恐动人。可怪二千年来,无一人觉此,是被他恐动也。圣贤以生死为本分事,无可惧,故不论死生。佛之学为怕死生,故只管说不休。[6]
佛教讲一切皆苦,入手便讲生老病死。《坛经》有一则故事:有人来见六祖,一刻不停地绕着他走。六祖问他:你走什么?他说:“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坛经·机缘品第七》)生死的确是佛教最关切的问题之一。程颢批评佛教“以生死恐动人”,是有根据的。关于生死,程颢讲:“死之事即生是也。”[7]一切关于死后的说法,都无法验证。无法验证的道理不是道理,只是一种没道理的相信。儒家不在此世之外寻求虚幻的慰藉,而是以最诚实的态度勇敢地面对生命和终将到来的死亡。
佛教追求解脱,要断根尘。解脱是佛家最核心的目标。因此,程颢说佛法“本是利心上得来,故学者亦以利心信之”[8]。佛家思想根子上是一颗自利的心。因为厌苦嗜乐,又发现苦与乐相依,因此要去追求“极乐”。要将苦乐的共同根基——“牵挂”去除,所以以实有的世界为幻相。程颢说:
天地之间,有生便有死,有乐便有哀。释氏所在便须觅一个纤奸打讹处,言免死生,齐烦恼,卒归乎自私。[9]
程子认为烦恼与痛苦是人生无可逃避的内容,而人作为有限者也终有一死,这是人生最真实的本相。不可逃也不必怕。富贵福泽与贫贱忧戚都有可能成为生命的助益,不能因为恐惧、厌恶就斥为幻妄。佛教要去根尘,出发点是要利自己的躯壳,所以程颢说这根本上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规模。[10]
对于佛教,程颢也不是全盘否定,他认为佛教在很多地方是有所见的,比如对“苦”的分析,指认执着为苦的根源。但一定要走向断根尘的境地,就极端化了。程颢说:
释氏说道,譬之以管窥天,只务直上去,惟见一偏,不见四旁,故皆不能处事。[11]
佛教不是没有看到道理,而是看到的不是道理的整体。其所见局限于一隅。这样一个自私独善的规模,如果只是枯槁山林,无非是这世界上少了一个人。自私独善,总比利欲熏心之徒强得多。但佛教却偏要将不能周普的道理普遍化。如果都按佛教的生活方式生活,都去出了家,那谁来承担社会义务呢?都不承担人类繁衍的义务,人类岂不一代就灭亡了?佛教徒不事生产,靠谁来养活呢?佛教的生活方式是不能普遍化的。所以,程颢说:“释氏谈道,非不上下一贯,观其用处,便作两截。”[12]发用处既分了染净,其本体上必是不能周普的。
佛教强调自己与儒家“心同迹异”,即道理讲的是一致的,只是外在表现不同。程颢认为这种说法“弥近理而大乱真”[13]。儒佛之间迹不同,根本上是因为心不同。程子说:“心迹一也。岂有迹非而心是者也?正如两脚方行,指其心曰:‘我本不欲行,他两脚自行。’”[14]迹是心的表现,哪有外面的表现是错的,心却是对的道理呢?因此对于佛教,只要看到了它形迹上的问题,就可以搁置在一边了:
释氏之学,更不消对圣人之学比较,要之必不同,便可置之。今穷其说,未必能穷得他,比至穷得,自家已化而为释氏矣。今且以迹上观之。佛逃父出家,便绝人伦,只为自家独处于山林,人乡里岂容有此物?[15]
程颢认为不要想研究透佛教之后再去反驳它,因为等你研究透了,你已经为其所化了。对于佛教,要像淫声美色一样远离它。要严于儒佛之辨。一种思想传统过分包容,就会失去自我,失去主体性的自觉。边界意识和主体性是关联在一起的。
[1]“惟当自明吾理,吾理自立,则彼不必与争。”同上书,第38页。
[2]《二程集》,第23页。
[3]见陈善:《扪虱新话》,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本,1939年,第23页。
[4]《二程集》,第25页。
[5]同上书,第425页。
[6]同上书,第3页。
[7]《二程集》,第17页。
[8]同上书,第3页。
[9]同上书,第152页。
[10]“释氏之学,又不可道他不知,亦尽极乎高深,然要之卒归乎自私自利之规模。”同上。
[11]同上书,第138页。
[12]《二程集》,第417页。
[13]《朱子语类》,第1481页。
[14]《二程集》,第3页。
[15]同上书,第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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