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学的基本概念、逻辑架构和思想共识等方面的建设上,程颢的贡献是奠基性的。通过道学话语的建构,程颢的“自立吾理”得到了具体的落实。
在道学话语的建构上,程颢的贡献体现在如下五个方面:
其一,程颢确立了衡量哲学体系是非对错的基本判准。这一基本判准的确立就为思想的对错确立了明确的标尺。程颢衡量思想对错的根本判准是“一本”。“一本”强调的是一元和普遍。天地万物的基本原理一定是统一的和普遍的。程颢说:
道之外无物,物之外无道,是天地之间无适而非道也。[1]
统一的世界,必然有统一的基本原理。这样的基本原理必定是普遍的。以这一基本原理为根据的各种具体的道理,表面上虽有区别,但都是统一的基本原理的具体实现。“一本”这个概念出自《孟子》。孟子对墨家的最根本的批评,就是指出墨家的“二本”(《孟子·滕文公上》)。道得是适用于所有人,适用于天地万物的。“一本”原则的确立,就为道学设定了更为明确的体系建构的标准:哲学体系一定得是“一元”的,“二元论”只能被看作未完成的哲学。周敦颐、邵雍的哲学,都是一本或一元的。
其二,道学基本概念的提出。程颢说:
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2]
二程的思想虽有传承,但“天理”概念却是自己体贴出来的。“天理”这个词不是二程兄弟的发明,其直接的来源应该是《礼记·乐记》。《礼记·乐记》篇“天理”“人欲”对举,与两宋道学的用法是一致的。如何理解“天理”二字?从程颢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天”首先强调的是普遍性。“天理”一定是普遍的,遍在于万事万物当中。其次是客观性。“天理”不是人主观造作出来的,而是宇宙万化的实体。《庄子》《韩非子》等先秦典籍中,已经出现了“理”这个概念。《韩非子》中的“理”,指的是物的大小、坚脆、轻重等客观属性。“理”的本意是“治玉”,即通过某些工艺把璞石中潜藏的美玉的纹路显露出来,引申为分别、剖白、使一个东西体现出纹理来的意思。“理”字有一个明显的从动词到名词的过程。由此而来的名词化的“理”,也就自然包含了分别义。“天理”这个词是有动态的分别义的:既是实际体现出的纹理,又有使纹理显露出来的分别作用的含义。由于汉语没有词形变化,所以,在关键的概念上要注意这种动态化的倾向。
“天理”二字是对北宋道学所确立的实体的概括和总结。北宋道学发展出了三个实体概念:周敦颐的“太极诚体”,着眼于实有;张载的“太极神体”,着眼于生生不已的鼓动;二程的“太极理体”。“太极理体”兼有实有和分别二义,等于将前两者熔铸到“天理”概念当中了。正因为如此,“天理”概念提出以后,就渐渐成为道学的核心概念。
其三,对儒家的根本价值——“仁”的深入阐发。陈来老师在《宋明理学》中将程颢的仁总结为三个方面的含义:其一,以一体论仁;其二,以知觉论仁;其三,以生意论仁。其实这三个方面的含义是有内在关联的。天地之生意就是变化的永恒性,这样就把“仁”与天地万物的根基关联起来。生生不已的永恒创造,是所有事物存有的根源。由生意之仁可推出一体之仁:我们保存自身生意的倾向,可以推知一切物类都有同样的倾向。一体之仁又必定体现为对万物生意的真实感知,这种真实感知就是知觉之仁。仁作为儒家的根本价值,在程颢这里就有了天道的基础。
其四,对形上形下的强调。在周敦颐和邵雍的思想里,已经能够看到无形者与有形者的区别。但是由于他们没有强调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分判,可能的哲学思辨的空间就没有确立起来。对形而上、形而下的区别的强调,为道学思想的发展开辟了巨大的思考空间。正是在这一区别的基础上,道器关系、理气关系等哲学问题才有了深入讨论的可能。程颢虽然强调形上形下的概念,但他的思想太过圆融,生怕在道理上分别过甚。所以,原本具有的思想的丰富可能,在他这里并没有充分展开。程颢说:
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须著如此说。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系今与后,己与人。[3]
程颢认为,“形而上者为道,形而下者为器”,说的时候只能这么讲,但在实际上形而上跟形而下是不能分开的。因此说,“器亦道,道亦器”,道跟器是相统一的。程颢虽然强调形而上、形而下的概念,但随即又强调形而上、形而下的无法割裂的关联和统一。这从道理上讲是正确的,但也因此把形上、形下这一分别背后潜藏着的巨大思想空间消弭掉了。
其五,持敬在修养功夫中的核心作用的确立。程颢强调“敬”对于修身的重要性。“敬”与“怕”不同,是不面对任何具体对象的精神凝聚。精神收敛在内,心灵在高度的醒觉当中,因此有对自己的存在状况的清晰感受;与此同时,醒觉的心灵也能够更加清晰地感受他人和外物。程颢说:“诚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4]又说:“敬胜百邪。”[5]“敬”这个字在被遗忘千年以后重新拈出,对于宋明道学的功夫论是至为关键的。
[1]《二程集》,第73页。
[2]同上书,第424页。
[3]《二程集》,第4页。
[4]同上书,第127页。
[5]同上书,第1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