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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生之谓性

由于万物都是天地生生的结果,因此万物都有其诚性。两宋道学强调“诚”,其着眼点即在于世界的实有。在解释《易传》的“生生之谓易”时,程颢说:


“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即是善也。善便有一个元底意思。“元者善之长”,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却待他万物自成其性须得。[1]


生生不已的创造,就是天道的实质。天只是个生生不已。万事万物皆承此“生理”而来,都是善的。“继之者善”强调的是:在禀承天地生生之理这点上,所有的物的存在都有其充分的理由,有其诚性或善性。哪怕一条毒蛇,一个小小的毒蘑菇,一根小小的野草,一只苍蝇,从自有其生理的角度看,都是善的。因此说“元者善之长”,天道生生不已,不会去分别其中的好或不好。但禀承的生理是先天的,成就这个生理却有后天的成分。这显然是对有生之物来说的。没有生命的东西,比如石头,不会主动地选择和拒斥,所以是无所谓善恶的。有生之物会主动分辨利害,才有了善恶的可能。善是需要通过自主地判断和选择成就出来的。


“生之谓性”是告子的人性论命题,孟子曾有过明确的批驳。程颢虽然承接思孟学派的理路,但并不拒绝“生之谓性”的提法。在哲学的层面上,两宋道学是有其超学派的属性的。这体现在他们对一切有道理的东西,都持开放的态度。张载之于“兼爱”,也取类似的态度。事实上,根本的价值取向才是学派归属的判准。程颢接受了“生之谓性”的命题,但给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释:


“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盖“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夫所谓“继之者善”也者,犹水流而就下也。皆水也,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此何烦人力之为也?有流而未远,固已渐浊;有出而甚远,方有所浊。有浊之多者,有浊之少者。清浊虽不同,然不可以浊者不为水也。如此,则人不可以不加澄治之功。故用力敏勇则疾清,用力缓怠则迟清,及其清也,则却只是元初水也。亦不是将清来换却浊,亦不是取出浊来置在一隅也。水之清,则性善之谓也。故不是善与恶在性中为两物相对,各自出来。此理,天命也。顺而循之,则道也。循此而修之,各得其分,则教也。自天命以至于教,我无加损焉,此舜有天下而不与焉者也。[2]


气与性相即不离,这是与生俱来的。这种与生俱来的气禀,当然有善有恶。但不是说性中本来就固有善恶二元。孟子论性善,说的只是“继之者善”。水流而就下,是无论水之清浊的。若仅从水之就下而言,则一切水都是相同的。但人性之善恶不能只在“继之者善”这个层面讨论。就像水不是只有就下这一种属性。水总有清有浊,人的气禀也自有差异。不能只在就下一项上谈论水,同样不能只在“继之者善”的层面上谈论性。“继之者善”属“‘人生而静’以上”,着眼的是人与万物禀得的生理。“生之谓性”以生理论性,所说的当然不是“万物自成其性”的性。还没有体现为具体生命形态的生理,严格说来,不能算作性。生理没有落实为具体的生命形态,是没有具体而确定的倾向的。要到了“成之者性”这个阶段,具体而确定的倾向才呈显出来。这种具体的呈显就有善恶分别了。水之清浊虽然不改变其就下的方向,但浊水会对水的流动带来额外的阻滞。人的气禀不会改变其维持生理的倾向,但气质浊恶者会败坏自己固有的生理。在这个意义上,恶其实不过是善的实现的某种阻碍,不是本性当中有个恶的根源在那里。气质浊恶就需要加“澄治”之功,这“澄治”之功只是自己的改善和复原,而不是用清的来换掉浊的。本原的善只是人继继不已的生理。气禀是善是恶,则在于是否有利于此一生理的实现。以清的换却浊的,或者将浊者搁置到一边儿,意味着要舍弃恶浊者的生理。导人向善,本来目的是让所有人都能充分实现自己的生理。如果最终却以其恶浊为理由清除和舍弃,岂是仁者之怀?


虚构出一个纯然洁净的性,想以此换却被认为是不好的性,清浊就打作两截了。在程颢那里,真正普遍的只有“继之者善”,至于落实在气质层面的“成之者性”,则是个个不同的:


伯淳先生尝语韩持国曰:“如说妄说幻为不好底性,则请别寻一个好底性来,换了此不好底性著。道即性也。若道外寻性,性外寻道,便不是。圣贤论天德,盖谓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无所污坏,即当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坏,即敬以治之,使复如旧。所以能使如旧者,盖为自家本质元是完足之物。若合修治而修治之,是义也;若不消修治而不修治,亦是义也;故常简易明白而易行。禅学者总是强生事。”[3]


韩持国虽年长,但长期向二程兄弟问学。韩有佛教信仰。佛教以天地万物为幻妄。如果认为人执迷于幻妄,是“不好底性”,那就请从别处找一个好的本性来,换掉这不好的本性。不好的本性中若无道,则是有道外之性了。天道既是普遍的,就没有外在于天道的性。离开人的朴素本性去寻求道,等于说有道外之性和性外之道。人的固有倾向本身即是对天道的承续,道与性是一贯的。人的本性原是“天然完全自足”的。有所污坏,则修治之。而之所以能修治,是因为“自家本质元是完足之物”。污坏的可能,也不在性和道之外。本质倾向在具体实现的过程中,本就有过或不及的可能。过或不及,就流于恶了。思孟学派讲“性命”,“命”是从外赋予的、人无法选择的不得已;“性”就是“命”在我们身上具体体现出的不容已的倾向。人在这世界中,总有对他者的关联。这些并非幻妄。对他者的关联牵挂,是根本无从放下的。我们应该做的不是换掉这看起来不太清净的性,而是主动去“成”这个“性”,把我们固有的普遍倾向充分地实现出来,把自己有限的人生变成普遍性实现的途程。


以生理言性,是否就抹除了万类的差异呢?程颢说:


告子云“生之谓性”则可。凡天地所生之物,须是谓之性。皆谓之性则可,于中却须分别牛之性、马之性。是他便只道一般,如释氏说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如此则不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者,天降是于下,万物流形,各正性命者,是所谓性也。循其性而不失,是所谓道也。此亦通人物而言。循性者,马则为马之性,又不做牛底性;牛则为牛之性,又不为马底性。此所谓率性也。人在天地之间,与万物同流,天几时分别出是人是物?“修道之谓教”,此则专在人事,以失其本性,故修而求复之,则入于学。若元不失,则何修之有?是由仁义行也。则是性已失,故修之。“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亦是万物各有成性存存,亦是生生不已之意。天只是以生为道。[4]


从生意上讲,可以说万物都有生意,但不同物类的性是有差异的,如牛马之性就不同。程颢认为告子“生之谓性”这个命题本身没错,是他的理解有问题,因为在告子的“生之谓性”的观念里,牛之性、马之性、人之性都是只看到了理一却看不到分殊。这实际上也是孟子对告子的批评。程颢在人性论上承继的仍然是孟子的性善论。程颢用“生之谓性”这个命题强调天地生生之理,万物继承、延续了天地生生之理。在具体的继承、延续当中,马有马之性,牛有牛之性,人有人之性。每种物类将自己的本性实现出来,就是“率性”。“循其性而不失”,就是道。既是万类的应然,也是其不得不然。程颢认为《中庸》首章“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是人与物通说的,只有“修道之谓教”才专门论及人道。牛马是谈不上教的,牛马驯化不是主动的改变,而是被动的驯服。人的独特性在于人有自反的意识。一旦意识到自己已失其本性,就能修而复之。


恶不是在人性中别有根源的:


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5]


所谓的恶其实本身并不是恶,只是生理的具体实现中有了过和不及,才流为恶。恶不过是善之失而已。


与那些“强生事”的哲学不同,程颢讲的道理是简易直截的。天地只是一个生生不已,由此而来的万物都有其诚性、生理。恶生于过或不及。而过或不及的标准是以每个人的“分”为根据的。程颢说:“天生一世人,自足了一世事。”[6]可为什么每一代都遗留下没有解决的问题呢?因为总有人不能尽其本分。过和不及都是不尽分的表现。程颢没有像佛教那样将现象与实体分隔开来,以为一切现象都是虚幻的,所以要在虚幻的现象背后找一个实相出来。他认为,一切呈显出来的都有其真实性。天下何尝有完全不真实的东西在?日月星辰周而复始,有它自然的规律。天地万物的生化也有它自然的规律,马不会生成牛,牛也不会生成马。万物都继生生之理而来,所以我们要尽可能地善待万物。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本性,所以有自己的道路,本性是道路的基础。所有的事物顺从自己的本性存在,就都是善的。其实,这就是《易传》所说的“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程颢说佛家“强生事”。“强生事”三个字,可谓说尽了天下无聊的哲学。在看到现象背后没有其他多余的假设这点上,可以说儒家才是真正“现象学”的。既不假设一个上帝、一个人格神,也不假设一个圆足的“相”,而是即此实实在在生生不息的世界告诉你,这就是世界的本质。


[1]《二程集》,第29页。


[2]《二程集》,第10—11页。


[3]《二程集》,第1页。


[4]《二程集》,第29—30页。


[5]同上书,第14页。


[6]《二程集》,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