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高度体系化的哲学解决了如下几个重要的问题:第一,世界之实有;第二,实有世界之生生变化的根源;第三,使生生变化能够永恒的模式。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一哲学的伦理指向是什么呢?这里我们要特别强调张载的感的概念。而张载之所以要强调差异的普遍存在,就是要在逻辑上安顿这个“感”字。差异是感的逻辑环节,如果没有差异就无所谓感了。
具体而言,张载强调三种“感”。
第一种是“天地阴阳二端之感”。这种感就是两体之感,是普遍且必然的。《易传》“屈信(伸)相感而利生焉”一句,张载注曰:
屈信相感而利生,感以诚也;……此则是理也,惟以利言。[1]
天地间只有一个屈伸相感,所以只有利没有害。天地阴阳二端之感,是至诚无伪的正感。“屈”“伸”与“鬼”“神”有关。“鬼者,归也”,鬼是消散的倾向;“神者,伸也”,神是生长的倾向。张载说:“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2]屈伸相感是阴阳二气固有的功能,天地间只有一个屈伸相感。
第二种感是“人与物蕞然之感”。“蕞”就是狭小的意思。“蕞然之感”,虽然也根源于“二端之感”,但却是人与物出于客形的狭隘之感:
诚则顺理而利,伪则不循理而害,《易》言“情伪相感而利害生”,则是专以人事言,故有情伪利害也。[3]
人与物的狭隘之感有诚妄之别,就不再仅仅是利,而是利害相杂了。发于客形之感会在自己狭小而短暂的躯壳上起念头,因此有伪妄的部分,本来平实的事儿也会生出许多造作。比如说生死问题,由于怕死而产生出对死的各种各样的虚妄想象,以及对世界的不真实的看法。归根结底,是忧虑客形的自我保存,而不能诚实地面对人终有一死之理。自我意识太强,得失心就重。失了当然不快乐,得了也免不了忧患,其实都是见理不明所致。当然,“蕞然之感”也是根源于“二端之感”的,并非全属伪妄。比如对亲爱之人的牵挂、对苦难之人的哀矜,都属于“正感”“正执”,并不是虚幻的。
第三种感是圣人之感。圣人之感就是不断超越“人与物蕞然之感”,向“天地阴阳二端之感”的回归。张载认为,圣人是能通天地万物之情的。正因为他对天地万物有真正意义上的感通,所以能呵护照料万物。
张载强调“感”的重要,直接的指向还是佛教。他说:
释氏以感为幻妄,又有憧憧思以求朋者,皆不足道也。[4]
为什么说释氏无感呢?按照吕澂先生的讲法,佛教最核心的两个字就是“解脱”。人生一切皆苦,而苦的根源在于执——“我执”和“法执”。我是执着的主体,法是执着的客体。因此要想破除执着,就要破掉执着的主体和执着的客体。看到“我相本空”,就破掉了执着的主体;看到“法相亦空”,就破掉了执着的客体。执着去尽,烦恼也就消了。佛教破除烦恼的方式从根本上讲就是一个割断。所以要出家,要断根尘,要六根清净,要把所有带来烦恼的牵挂、贪著都打掉。[5]张载认为佛家要把贪欲打断也就算了,但人的很多牵挂和情感是根源于天地自然的,是不应该否定,也不能否定的。在哲学上证明了感的真实性、普遍性,也就证明了人与人、人与物之间普遍的关联性;这种普遍的关联性,从根本上证明了儒家强调的伦常关系的合理性。这一对感的真实性的论证就为儒家的伦理生活奠定了哲学基础。
[1]《张载集》,第232—233页。
[2]同上书,第9页。
[3]同上书,第232—233页。
[4]《张载集》,第126页。
[5]参见吕澂:《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8—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