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之理或生生之道,是北宋道学的普遍共识,无论是程颢还是张载都讲这个道理。但是比较起来,还是程颐讲得更为精准。生生之理的观念根源于《易传·系辞》里讲的“生生之谓易”。其实汉语当中一直有对生意的强调。比如,《史记·货殖列传》里面,“货殖”的“殖”就是生的意思,所以我们称经商为“做生意”。再比如劳动,在我们日常语言里就说成“干活儿”。这里面透露出中国人最基本的世界观:这个世界只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永恒的生生不已。
天地万物有没有统一性?当然有。二程认为万物的统一性就体现在所有事物都是“继此生理”[1]而生的。“继之者善也”,“继此生理者”就是善的。所有的事物都“继此生理”而生,在这一点上万物是统一的。二程及门下弟子多以生意言仁。程子以谷种喻仁,这跟我们的日常语言是可以相互印证的。程子的弟子谢良佐在讲到“仁”字的时候,就将这个字与日常语言中的果仁儿、核桃仁儿、花生仁儿的叫法联系起来。“仁儿”就是植物种子最核心的地方,是生机、生意之所在。
在讲天地生生之理的时候,程子对张载的那种循环论的、气本论的思想做了批判。张载的气本论其实是一种循环论,实际上是在强调宇宙间有恒定不变的气。张载的气本论预设了固定不变的、不可消灭的质料。张载哲学当中的气与西方哲学里面的质料是有区别的。二程之所以不能接受张载的哲学体系,根本原因就在于不能接受永恒质料的观念。因为张载那里太虚不能再分解了。太虚不是无,是有,这是张载反复强调的;太虚只是幽,只是不可见。太虚既是有,而太虚又不可能再消散为无,所以太虚就是永恒的:只有形态的变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彻底的消失。所以说,在张载那里,质料或材料是永恒的。但如果质料是永恒的,那也就意味着造化是有限的,生生造化受到了限制。所以程子说:
若谓既返之气复将为方伸之气,必资于此,则殊与天地之化不相似。天地之化,自然生生不穷,更何复资于既毙之形,既返之气,以为造化?[2]
虚气之间的反复循环,也就意味着万物的创生要资借此前已经死掉的尸骸,在这尸骸的基础之上再创造出新的事物来。二程认为这违背了生生之理,因此是不可接受的:
道则自然生万物。今夫春生夏长了一番,皆是道之生,后来生长,不可道却将既生之气,后来却要生长。道则自然生生不息。[3]
气的生生是相继不已的,不是在一个不可消灭的永恒质料的基础上造化出世间的万物来,而是绝对意义上日新的创生。
既然没有永恒质料,那气岂不是凭空而来的?这难道不是一种变相的无能生有吗?这里,我们可以回过头来看看郭象。魏晋玄学对宋明理学的理论思维是有很大的启发和影响的。郭象讲“自生”[4],又讲“独化于玄冥之境”[5]。“自生”其实就是不知其所以生而生,“独化于玄冥之境”就是在不可知之域里的创生、神秘的创生。这个创生观念与程颐的创生观念是有一致之处的。天地自然生生不已,它就是能凭空创生出气来。由于天理是永恒的,以之为根基的世界就在不断创生的过程当中,没有虚无的阶段。程子讲的当然不是无能生有,不是说先有一个绝对虚无的阶段,然后在下一个阶段才产生出气和万物,而是说这个世界永远在气的生生不已的产生和消灭当中。而且气的消灭是彻底的灭尽无余,而非像张载理解的那样,万物散而为太虚,太虚就不再会消散了。在张载那里,作为基础质料的太虚是永恒的。程子则认为构成万物的气,总是全新产生又散尽无余的。天地生生之理、天地生生之道是无条件的、绝对的、永恒的造化。生生之理是永恒的,无成毁的;而气则是有生灭的。程子说:
凡物之散,其气遂尽,无复归本原之理。天地间如洪炉,虽生物销铄亦尽,况既散之气,岂有复在?天地造化又焉用此既散之气?其造化者,自是生气。[6]
物消散了,气就彻底消尽了,不会再回来。天地间像个大熔炉一样,有什么东西是消不尽的?“其造化者,自是生气”,强调的是气的无条件的产生。
[1]《二程集》,第29页。
[2]同上书,第148页。
[3]《二程集》,第149页。
[4]《庄子集释》,第46页。
[5]同上书,第111页。
[6]《二程集》,第1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