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面已经强调过“体用”在不同哲学家的话语系统中的复杂性。在讲到“体用”时,我们常常把这两个概念用得太过简单,忽略了其上下文中的具体所指,从而把很多思想的可能消解掉了。在哲学表达的历史中,“体用”这对曾经极具揭示力的概念,由于在既有研究中简单僵化的使用,失去了其固有的揭示力,反而成了某种遮蔽——只要将问题纳入到体用范畴当中,似乎就获得了解决。这样一种语焉不详的惯习,使得进一步深入思考的道路隐没在含糊笼统当中。
在朱子的思想里,“体用”这对概念是得到了具体充分的分析和讨论的。而他的体用观又是以其整体世界观为基础的。在朱子眼中,作为大化流行的总体的世界,是有几何学般的对称和均衡的。朱子说:
大抵天下事物之理,亭当均平,无无对者,唯道为无对。然以形而上下论之,则亦未尝不有对也。盖所谓对者,或以左右,或以上下,或以前后,或以多寡,或以类而对,或以反而对,反复推之,天地之间,真无一物兀然无对而孤立者。[1]
“亭当”就是稳当,道理一定是稳当均平的。“无无对者”,没有无对立面的存有。如果一定要说有无对的,那只能说“唯道为无对”。但以形上、形下论,道也是有对的。而所谓的“对”,“或以左右,或以上下”,既有左右、上下,空间的结构就出来了;“或以前后”,有了前后,时间就出来了;“或以多寡”,既有多寡,数量就出来了。“或以类而对,或以反而对”,有些东西相对是因为彼此相似,有些东西则是因为彼此相反而相对。因此他说,反复推演,世界上没什么东西是孤立无对的。这是对程子“无独必有对”的思想的发挥,也是朱子世界观的完整体现。
这种几何学般对称均衡的世界观,在朱子那里,成了衡量道理的标准——正确的道理不可能是有体无用、有阳无阴的。在批评胡广仲时,朱子说:
故凡以左右而对者,则扶起其一边;以前后而对者,则截去其一段。既强加其所主者以无对之贵名;而于其所贱而列于有对者,又不免别立一位以配之。于是左右偏枯,首尾断绝,位置重叠,条理交并。凡天下之理势,一切畸零赘剩、侧峻尖斜,更无齐整平正之处。[2]
朱子认为胡广仲所论,或者有体无用,或者有用无体,体用之间悬隔;或者悬空立一个不需要的概念,标榜以无对之名。偏于左则背离右,偏于右则背离左。空间上不均衡,时间上也无照应。在朱子看来,凡是这种有始无终、有体无用、有左无右、有上无下的道理,一定是不对的,因为世界不可能是“畸零赘剩、侧峻尖斜”的。朱子在整理《太极图》的时候,对当时流传的各种版本都做了检讨。在有些版本的《太极图》中,太极被画成了不对称、不平整的样子。朱子说这样的太极就成了“尖斜”的太极。天下的道理一定是齐整平正的。这种齐整平正,其实就是“对”的具体体现。“体用”是最重要、最根本的一对。
朱子有不少关于体用的讨论,最主要的集中在《朱子语类》第六卷,其中有连续六则语录全都在讲体用问题。通过这几则语录我们可以了解朱子的体用观的丰富含义。在以水作比喻讲体用问题时,朱子说:“如水之或流,或止,或激成波浪,是用”,就是说水的各种具体的动态变化,是水的“用”;而“即这水骨可流,可止,可激成波浪处,便是体”,以水的物理特性为基础的各种可能性是体。以身体为喻,朱子说:我们的身体是“体”,“目视,耳听,手足运动”就是“用”。[3]朱子还说过:现在的是“体”,后来生的便是“用”。这里,体用又与时间性关联起来。从现成的事物的结构角度上讲,静态的结构是“体”,而依此静态结构而发生的种种运用就是“用”。又讲:“天是体,‘万物资始’处便是用。地是体,‘万物资生’处便是用。就阳言,则阳是体,阴是用;就阴言,则阴是体,阳是用。”[4]这里又是以《周易》的《乾》《坤》两卦的《象传》言体用。我们一般讲静的是体,动的是用,但是在朱子那儿阴阳又互为体用。朱子又说:“体是这个道理,用是他用处。”[5]比如“无独必有对”是这个道理,我们在观物时看到的真实的互为条件、互相作用的关系就是用。朱子还有“礼是体”的讲法,引来学生的疑问:
问:“先生昔曰‘礼是体。’今乃曰‘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似非体而是用。”曰:“公江西有般乡谈,才见分段子,便说道是用,不是体。”[6]
“乡谈”就是没见识的村言。这里的江西人应该指的是江西陆氏。朱子不同意那种认为只要分了体段的就不是体而是用的说法。他认为体不是浑沦无分别的。既是“天理之节文”,就已经是有分别、有内容的了。如果说不分体段的是体,分了体段的就是用,那就等于说尺子只要有了刻度就不再是体了。如果只守着一个没有内容的体,那体用之间就隔断了。这样的理解,显然是“畸零赘剩、侧峻尖斜”的。体不是无星之秤、无寸之尺。在儒家的价值系统里面,仁、义、礼、智显然是有分别的,是分了体段的,不能因为分了体段,就将其理解为用。在朱子那里,仁、义、礼、智显然是“体”,是天理层面的,属于形而上者;但它们既然有了分别,分了“段子”,就一定有其气质性的倾向。将太极理解为浑沦无分的、无内容的体,其余分了体段都看作用,此种空洞的“体”正是朱子要批判的。
概括地说,朱子的“体用”概念,至少包含如下三个层面的内涵:其一是“始终”。“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是“诚之通”,强调“物之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是“诚之复”,强调“物之成”。[7]“生”对应“始”,“成”对应“终”。站在“终”的角度,看万物之“成”,那么“始为体”而“终为用”;从“始”的角度,看万物之“生”,则“终为体”而“始为用”,因为此物之始必源于彼物之终,有“成之终”才能有“生之始”。
其二是“动静”。总体说来,朱子讲“体”的时候,更多是从“静”的角度讲的;讲“用”,就主要强调“动”的意思。这只是一般的讲法,不能一概而论。正如前面提过的,就“阳”言,则“阳”为体而“阴”为用;就“阴”言,则“阴”为体而“阳”为用。阴阳、动静是互为体用的。
其三是可能性与现实性。在朱子那里,可能性是体,可能性的具体实现是用。这样的用法,与始终、动静的内涵是相关联的。如果以可能性为始,则可能性的具体实现就是终。当可能性仅仅停留在可能的层面时,就是静的。这样一来,可能性的实现就属于动了。
[1]《答胡广仲》,《朱子全书》(第二十二册),第1904页。
[2]《答胡广仲》,《朱子全书》(第二十二册),第1904页。
[3]《朱子语类》,第101页。
[4]同上。
[5]同上。
[6]同上书,第101—102页。
[7]参见《通书注》,《朱子全书》(第十三册),第97—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