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太极动静的问题,朱子与弟子有很多讨论。有弟子问:太极动静,是否可以理解为“太极兼动静而言”。“太极兼动静”,也就是说太极贯通在动静当中。对此,朱子回答说:“不是兼动静,太极有动静。”[7]很显然,这里面“有”这个字非常关键。在《语类》的另外一段材料里,朱子讲:
阳动阴静,非太极动静,只是理有动静。[8]
“太极兼动静”和“理有动静”的区别,在朱子那里,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动静与阴阳的关系,不是动了以后才生阳,静了以后才生阴,动和阳分成两段,静和阴分成两段。朱子明确说:
“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非是动而后有阳,静而后有阴,截然为两段,先有此而后有彼也。只太极之动便是阳,静便是阴。[9]
不是动和阳、静和阴截然分为两段,而是“太极之动便是阳,静便是阴”。以上是朱子关于太极动静问题的经典论述。那么,如何将这几个经典论述结合起来,从而获得对太极动静问题的确切的理解呢?关于理气动静的问题,朱子还有一个总结性的论断:
盖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10]
“太极者,本然之妙”的这个“妙”字,强调的是创生义。那么什么是“所乘之机”呢?朱子说:
机,是关捩子。踏着动底机,便挑拨得那静底;踏着静底机,便挑拨得那动底。[11]
“关捩子”是一种能转动的机械。朱子以此来比喻动中含静、静中含动的道理。“太极有动静”,强调的是太极就是相互包含的动静的根本,同时太极又必定体现为互为条件的动静。
关于理气动静的问题,朱子用过一个人跨马的比喻。这个比喻在把道理形象化的同时,也加深了将天理或太极视为某个具体物件的错误印象:
理搭在阴阳上,如人跨马相似。[12]
不过由此引出的问题本身是真实的:理既寓于万物当中,那么具体事物中的理是否会随物而动,就像马行人亦行那样?举个例子,我们拿起这本书,书的理是否也随之而动?书有其质性,它的质性会不会随着它的运动而运动?人跨马的比喻,讲的应该是具体事物这个层面的问题。也就是说,在朱子看来,具体事物运动,事物中的理也随之而动。比方说一物体上的“刚”的属性,物在动,这物上的“刚”性也随之而动。我们能体会到的事物的运动,不就是它的“刚”的属性在运动吗?人走在操场上,被球砸了一下,不就是这个皮球的刚性移动到了人身上吗?当然,物的质性并不在天理或太极之外。一切质性都是天理或太极的具体体现,不是别有根源的。
所以,关于理气动静的问题,我们得把不同层面的问题分开来看:一个层面是太极动而生阳的问题,一个层面是具体事物的理的动静的问题。当我们说太极有动静的时候,实际上是指认理本体分别的倾向;当我们说事物的理有动静的时候,实际上是表达根源性的生生之理正是通过具体事物的生灭变化实现的。事实上,“理有动静”与“理必有气”是完全一致的。理必有其气质性的倾向,而一旦落实到气质的层面,则动静已经包含其中了。
(四)理一分殊
“理一分殊”这个命题来源于程子。二程教育自己门人的时候,一般是以《西铭》作为入门功夫的。杨时是程门高弟,当然也以读《西铭》为入手处。杨时后来怀疑《西铭》有流于兼爱的倾向。因此专门写信去问程颐。程颐回答他说:
《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13]
在程子这句话里,“分”字应该读成四声。这里的“理一分殊”是说爱之理都是一样的,而爱的分(fèn)却有不同。对天地的爱,对父母的爱,对君主的爱,对大臣的爱,都有所不同。所以,爱自然是有差等的。“理一分殊”强调《西铭》的原则是爱有差等。这是程子所讲的理一分殊的原本含义。到了朱子那里,“理一分(fèn)殊”在很多地方被读成了“理一分(fēn)殊”。这并不是说朱子不了解“理一分(fèn)殊”这种读法,朱子强调“理一分(fēn)殊”是出于他的哲学理论建构的需要。当然用理一分殊来表述理和万物之间的关系,应该是道南学派的一贯主张,不是朱子的发明。但朱子对这个问题的解决要更为系统和深入。
“理一分殊”要解决的是这样的问题:万物形成以后,太极是否还寓于万物之中?如果太极还寓于万物之中,那么这个太极与作为生生不已的根源的太极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如果太极不在万物之中,那岂不是说,万物的本性与太极无关,或者不是根源于太极的?如果太极在万物之中并且作为万物的本性,则万物都完整地禀得了理,那么万物之间何以会有差异?所有这些问题,在朱子那里都可以统摄在“理一分殊”的命题当中。
实际上最初的思想困境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我们把太极当成了一个物件。在语言当中,我们不自觉地把太极当成了一个东西。好像万物禀得太极是说万物禀得了太极这样一个东西。朱子在解释周敦颐的“无极而太极”时指出,太极就是一个极好至善的道理。他说:“原‘极’之所以得名,盖取枢极之义。”[14]极就是我们房屋的那个极顶,是极至之义,由此引申出极好至善的道理的意思来。所谓个别事物当中的太极,具体地讲,也就是具体时空关系里那个恰当的点,或者恰当的分寸。所有的事物都体现为具体的时间空间当中的差异,每一处的差异当中都有其极好的至善的分寸。
对理一分殊这一原理的解说,影响最广的莫过于“月映万川”的比喻。[15]估计是朱子跟学生怎么说都说不明白,就指着一汪水说:你看这月亮,在所有的水里都能看见同一个月亮,这就是理一分殊。其实这是个极为糟糕的比喻,在朱子的书中也就出现了一次。水中月不是水的本质,水也不是水中月的现象,这跟太极与万物的关系完全不同。关于理一分殊最好的比喻,在《语类》“周子之书”一卷:
此理处处皆浑沦,如一粒粟生为苗,苗便生花,花便结实,又成粟,还复本形。一穗有百粒,每粒个个完全;又将这百粒去种,又各成百粒。生生只管不已,初间只是这一粒分去。物物各有理,总只是一个理。[16]
所谓浑沦,就是完整的意思。如同一粒种子种下长出了苗,苗当然是种子的体现,但不能说苗就是种子。苗开了花,花和苗既有差异又有内在的关联。进而花结果,果中的种子又生苗,无穷无尽。种子生芽、开花、结果、再生芽的各个阶段,都是种子完整的生生之理的具体体现,这是“理一”;这一生生之理又必然在不同的阶段表现为差异的形式,这是“分殊”。通过这个比喻,朱子解释了万物与太极之间的关系:一切存有都包含太极,但在不同的情况下太极有不同的体现。
分析地讲,一方面,太极是极好至善处,每种具体处境当中都有其极好至善处;另一方面,万物继天地生理而生,天地生生之理具体化到每个事物身上,也就构成事物的本性。这两个方面都是理一分殊原则的体现。如果认真思考,我们将会发现这两方面是分不开的。
正如我前面讲到的,所有事物都是“继此生理”而来的,就都有保持自身同一性的倾向:生命体都有自我保存的本能,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倾向于维持其自身现有状态。具体到人,五脏六腑都各有其结构和功能,在各自维持自身的同时相互协调,才构成了人的生命整体。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有其生长收藏的不同阶段,在应该舒发活性时良好运作,在应该代谢的时候自我分解,由此才构成了新陈代谢中良好生存的完整个体。一切存有的自身同一性的维持,是与其所处处境中的极好至善处紧密关联的。比如,人潜入水中,要想自我保存,只能尽力屏住呼吸,鱼则相反。表现不同,却同是一理的体现。
[1]《朱子语类》,第71页。
[2]参见《朱子语类》,第60页。
[3]同上。
[4]参见《朱子语类》,第3页。
[5]同上书,第4页。
[6]《朱子语类》,第3页。
[7]《朱子语类》,第2372页。
[8]《朱子语类》,第2374页。
[9]同上书,第2373页。
[10]《太极图说解》,《朱子全书》(第十三册),第72页。
[11]《朱子语类》,第2376页。
[12]《朱子语类》,第2374页。
[13]《答杨时论西铭书》,《二程集》,第609页。
[14]《朱子语类》,第2366页。
[15]同上书,第2409页。
[16]同上书,第23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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