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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对佛教的批判

从韩愈以来,儒学复兴运动对佛教的批判我们之前已经反复在讲了。但是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仅仅批判是不够的,批判在某种意义上能确立起自我和他人的边界,能确立起儒学的传统与佛教的传统的边界,这种边界意识是自我思想的自觉,但是,仅仅批判并不能树立起自己的思想。程颢的贡献在于,他在批评佛教的过程中树立了儒学的基本方向,后来程颢讲“自明吾理”[10],这是儒学的一个明确的号召。儒学自立后就不用再去和佛教争辩,这个道理在这里,真伪自辨。“自明吾理”是程颢对整个儒学复兴运动给出的明确方向,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就是:要为儒家生活方式找到形上学基础,为儒家生活方式奠定哲学基础。这样的意识已经贯通在宋初三先生的思想当中,但还不是很自觉;在周敦颐、邵雍那里,我们也可以约略地看出,但是都没有明确提出这一点。提出“自明吾理”“吾理自立”,是程颢的伟大贡献。


程颢对佛教的批判是非常全面的。《二程集》里有这样一个记录,他去参加一个聚会,回来对弟子讲:


昨日之会,大率谈禅,使人情思不乐,归而怅恨者久之。此说天下已成风,其何能救!古亦有释氏,盛时尚只是崇设像教,其害至小。今日之风,便先言性命道德,先驱了知者,才愈髙明,则陷溺愈深。在某,则才卑德薄,无可奈何它。然据今日次第,便有数孟子,亦无如之何。只看孟子时,杨、墨之害能有甚?况之今日,殊不足言。[11]


昨天大家都是在谈禅,让我很不高兴,回来之后还念念不忘。程颢有一种沮丧感,他说,古代佛教最鼎盛的时候,不过是一些愚夫愚妇做偶像来崇拜,这个危害还是非常小的。到我们这个时代,先把性命的道理讲了,先把有才华、天分高的人都吸引过去了,所以有一句话叫“儒门淡泊,收拾不住”,高者尽入禅门。[12]因为儒家的道理朴素,越是天分高的人越不喜欢这种朴素的道理。所以程颢讲,才分越高陷溺反而越深。我们今天的状况也是如此。好好的北大数学系、物理系的高才生出家去了。天下有这么多事可做,学了点传统文化就说要出家。好人都出家了,这个世界留给谁?好人得坚持下来。所以,“才愈高明,则陷溺愈深。在某,则才卑德薄,无可奈何它”,我这样一个才卑德薄的人,实在是无奈何它了。他说,孟子的时代面对的不过是杨朱、墨翟的思想,杨朱、墨翟的思想其害能有几何?他们的道理根本说不通。杨朱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孟子•尽心》),稍有见识的人也知道,如果人人都是这个思想那么这个社会是不能成立的。后来孟子讲“诐辞”“淫辞”“邪辞”“遁词”(《孟子•公孙丑》),朱子在解释“遁辞”时举了杨朱的例子。杨朱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后来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了拔一毛也不能利天下。朱子说这就是遁词,他的道理讲不下去。[13]墨子讲要同等程度地爱所有人,这在道理上说不通,实践上行不通。这样的道路怎么可能长久呢?有的人还在探讨墨家为什么到了战国末年就亡了,墨家不亡才怪,因为这个道理没法延续下去。在某些特定的机缘里,某些人坚持了这个道理,这些人,我们向他致敬,但这是做不下去的。人是生活在时空关系中的,有时间就有先有后,有空间就有近有远。有先有后有近有远,怎么可能同等程度地爱别人。有限的人只有有限的精力,怎么能去无限地兼爱呢?所以道理讲不通。“杨、墨之害能有甚?”但程颢那个时代,面对的是佛教,这就麻烦了。程颢说今天就算出几个孟子也无奈何。但是我们现在回头去看,虽然没有出现几个孟子,只出了个程颢,风气竟然就扭转过来了,所以也不必这么悲观,悲观是文人的余习。文人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悲观表达出来,文人以玩味自己的悲观为趣味。实际上,有的时候真正要改变这个世界只需要几个人。


程颢还说:“今日卓然不为此学者,惟范景仁与君实尔,然其所执理,有出于禅学之下者。”[14]君实就是司马光,范景仁就是范镇,程颢说这两个人能坚守住。但是他话锋一转,“然其所执理,有出于禅学之下者”,也就是说,他们说的道理反而不如禅学说的好。司马光到晚年的时候,当时一般的人是不敢批评他的,但是程颢批评司马光,司马光每次都得听,因为你的道理确实不如人家看得透。司马光确实不是思想家,但是他有做思想家的野心:《资治通鉴》是仿《春秋》的,作了《温公易说》,又注《太玄》,又自己发明了一套系统,叫《潜虚》。《周易》是一个“二”的系统,《太玄》是个“三”的系统,《潜虚》直接造出了一个“五”的系统。所以你看他野心其实特别大,这些都是拟经。他作《中庸解》的时候,突然觉得,这句我好像没有读懂,就跑去问程颢。程颢说,我觉得你从“天命之谓性”那句开始就没有读懂。[15]司马光读不懂《中庸》这是不用怀疑的,有些人的天分不在这儿。梁漱溟先生有一次和陈寅恪讨论某个问题,陈寅恪不答。陈寅恪是贵族出身,骨子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贵族气,所以我觉得他不回答,意思是说这个问题我不屑于答。梁漱溟先生后来说道:人的才分真是奇怪,陈寅恪这么大的学问,这样重要的问题竟然没有想过。陈寅恪的学问确实了不起,但在哲学上确实没有梁漱溟那样执着和深刻的思考。我年轻的时候觉得梁先生很多地方非常粗糙,但现在回头去看,梁先生大的方面的见识真是颠扑不破。近代以来,梁漱溟先生是真正诚实地面对了这个国家和文化的命运的,其他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不诚实。回到这个主题上来,程颢称许司马光和范镇能不为佛学影响,但是他们所讲的道理反而更说不通。所以程颢说:“惟当自明吾理,吾理自立,则彼不必与争。”没有必要去与争辩,因为在争辩的过程中,你会不知不觉地受到对方逻辑的影响。


程颢对佛教有尖锐的批判。他对佛教的批判,不见得就是对佛教正确的理解。但是他的很多批判,哪怕今天拿过来,研究佛学的学者,恐怕也难以回避。程颢对佛教的第一个批判:“以生死恐动人。可怪二千年来,无一人觉此。”[16]佛家讲四圣谛——苦集灭道。苦从何来?佛教讲八苦的时候上来就是生老病死。《坛经》里有一段,说有一个人来见六祖慧能,急匆匆地绕着他走。慧能问他,你走什么?他说:“死生事大,无常迅速。”(《坛经•机缘品第七》)这不是以生死恐动人,又是什么?程颢的生死观则是非常明达的。在生死问题上,最好的是孔子的态度,他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活着的事还没想明白,你想死干吗?你想得清楚吗?你又没有经验。现在各种说法,只要是讲死亡的都是不可验证的。你说有轮回,他说没轮回,怎么验证呢?我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有轮回,我希望有轮回,但万一没有呢?凡讲道理,要么可证实,要么可证伪。既不可证实,又不可证伪,那就不是道理了,是一种没道理的相信。“圣贤以生死为本分事”,“佛之学为怕死生,故只管说不休”。[17]这是程颢对佛教的批判的第一个方面。


第二个方面,佛教要追求解脱。佛家最核心的目标就是解脱。有的人说佛家最重要的道理是慈悲?你去看看书,看看吕澂先生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和《印度佛学源流略讲》,就知道了。程颢说,佛学一开始还是一个利心,一个自利的心。为什么有这个自利心,因为没有看到万物一体,而是从自己的身体出发。要利自己的身,所以要去根尘。所以,这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规模”。[18]如果从原初佛教出发,这种批判是有道理的,当然到后来佛教是有变化的。这样一个自私独善的规模,如果枯槁山林,独自一个人在山林中不出来做事,没关系,无非是这个世界上少你一个人,但是佛家又想把这种不可普遍化的生活方式加以推广。如果按照佛教的理念去生活首先要出家,出家就意味着不用承担任何社会义务,但你出家了你父母怎么办,你兄弟姐妹怎么办,你的家人怎么办?有人说我没家人。大家都出家了,不承担人类繁衍的义务,那人类不是要灭亡了?为什么《孟子》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为我们的种群要延续,所以佛教的生活方式不可普遍化。早期的佛教徒是不事劳动,不事生产的,那么谁来养活你?这样的世界是无法延续下去的。


佛教传入中国后有一个本土化的过程,与本土的文化有一种妥协关系,其中特别重要的妥协是佛学强调自己和儒家“心同迹异”,道理讲的是一样的但是外在表现有所不同。但这是“弥近理而大乱真”,[19]看起来有道理,但是越接近道理反而越混淆了最根本的界限。儒佛之间的不同恰恰是迹不同因而心不同。所以程子说:“心迹一也。岂有迹非而心是者也?正如两脚方行,我本不欲行,他两脚自行。”[20]迹是心的表现,哪有外面的表现不对心却对的呢?一边走一边对自己的心说,“我本不欲行,他两脚自行”,这个完全没道理。


程颢对佛教也不是全盘否定,他认为佛教在很多地方是有所见的。他说,佛教是“以管窥天”,你说他看到的不是天,也不对,但他看到的不是天的整体,他局限在一隅。[21]用程颢的话讲,“不识阴阳昼夜死生古今”,[22]不懂得这些,道理看不全。用另一句话讲,就是“有体而无用”。[23]在程颢看来:“杨、墨之害,甚于申、韩,佛、老之害,甚于杨、墨。”[24]杨朱、墨翟的思想的危害比申不害和韩非的危害要大,佛教、道教的危害超过了杨、墨。对于佛教,程颢的态度是,你不要等研究透了佛教然后再去反驳它,等你研究透了你已经化而为佛教徒了。对于佛教,要像淫声美色一样对待,要远离它。


这学期第一讲我就说,当一种思想过分包容的时候它就会失去自我,失去主体性的自觉,边界意识和主体性意识是关联在一起的,这就是韩愈的重要性。但是韩愈的时候他还不清楚我们要做什么,所以,“自立吾理”的提出使得儒学复兴运动的真正方向得以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