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们特别表彰了程颢对于宋明道学思想发展方向的确立。他那种明确的问题意识的自觉,真正为整个儒学复兴运动确立了坚定的方向,这一方向就是“自明吾理”,“自明吾理”具体来讲就是为儒家生活方式奠定哲学基础。在中国哲学的视野中,哲学的思考始终是跟生活安排有关系的,也就是说,我们实际上要不断去探索一种好的生活安排,而这种好的生活安排背后又有其形上学的、哲学的依据。这种哲学依据首先源自对天地自然之理的观察和体会。对天地自然之理和人的本质的洞察,构成了对整个人类社会美好生活的安排方式的论证与支持。我常常在想,如果在未来儒学有第三期的发展,那么它一定指向一种中国式的现代性生活——不是复古的生活——的形上学基础的确立。这种精神的确立,须有孔孟思想的内在渊源,同时要接续儒学的第二期发展。最近因为备课,我在重读《二程集》,尤其是程颐的部分。我发现儒学的第二期发展所达到的高度其实不逊于孔孟,其细密程度甚至超过了孔孟,能够把孔子、孟子的思想真正地传续下来,同时背后又有真正的哲学论证,我觉得这非常了不起。我们讲到程颢,就进入了真正的、明晰的宋明道学体系的建构。宋明道学的哲学体系的结构之谨严,是远远超过前代的。
我们下面要讲到的是程颢的“生之谓性”这一命题。其中有几个方面特别重要。首先就是,“生之谓性”的思想充分地肯定了生生不已的世界。由于万物都是天地生生的结果,因此万物都有其诚性。为什么宋明道学反复讲这个“诚”字?“诚”字在这个意义上就是“实有”而不是幻妄。程颢讲“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继之者善”特别强调了在继承天地生生之理这一点上所有的万物其存在都有充分的理由,有其存在的诚性或善性。哪怕一条毒蛇,一个小小的毒蘑菇,一根小小的野草,一只苍蝇,从它自身的角度讲,都不能说它是恶的。它继此生理而成,“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这对把握程子的“生之谓性”非常重要。[1]所以我特别强调《二程集》里第一段对话,即程颢和韩持国的那段对话的重要性。在那段对话中程颢说:你说幻说妄都是不好的东西,你倒是给我换一个好的东西来。[2]就像水一样,水浑浊是不好的,那么你应该去澄清它使之返归清的气质,而不是“将清来换却浊”。这一论述的真正含义是:你不能拿佛法所谓的“清净之性”换却人的朴素的本性。怎么能去换掉这个浊的性,你能不吃饭吗?你虽然不吃肉,只吃草,但难道草就没有生命吗?花花草草都是有生命的,就像《大话西游》里唐僧说的那样,应该去爱护它们。那么吃草就正确了?人不可以不吃饭,人类社会不可以不延续,我们对父母不可能没有牵挂,我们对家人、对朋友不可能没有牵挂。这种牵挂难道是幻妄的吗?可能有的人真的在自己的强力把持下可以做到了无牵挂,但是这种所谓清净的性难道是人固有的本性吗?所以程颢说不要“强生事”。“强生事”三个字,说尽了天下无聊的哲学。
虽然都讲天地生生之理,但人们对这一生生之理的理解却有着很大的差别。冯友兰先生讲天理就是“大全”,[3]就像概念,所有的桌子都有一个统一的桌子的相或者理,柏拉图就有这样的观念,最后所有的事物朝向一个终极的、完满的善的相。在这样的理论里,事物有一个统一的相。用相或概念解释生生之理显然是不对的,说世界统一于最高的相这不是中国哲学的理路。程颢“生之谓性”的思想告诉我们,世界的真正统一在于它们承继了天地生生之理。如果有“统一”,那么,在万物“实有”这个层面上是统一的。生生之理是不可见的,生生之理通过生生不已的天道所创造出来的所有事物体现出来,这种动态的生生不已的力量构成了所有事物背后的统一的力量。《周易》讲“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周易•系辞》),一种不“强生事”的哲学,是这种易简之理的具体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