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程颢开始,《系辞》中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就开始真正进入到宋明理学的体系建构当中,形而上与形而下成为至为关键的分别。当然我在讲到程颢的时候说,程颢在讲到“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区别时,他太怕把两者分得太开,所以反而把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分所包含的内部的思想张力消解了。张载的哲学在成学之初受到了二程兄弟的影响,所以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分在张载的思想中也非常重要。但是张载的区分非常复杂,后来二程兄弟特别是程颐对张载哲学的批判里面,其中一个重要的批判就在于强调张载的哲学没有严格区分出形上与形下来。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先从形与象的区分讲起。如果我们去仔细阅读《正蒙》里面谈到的形与象,会发现形与象是有严格分界的:有形一定有象,反过来,有象不一定有形,形比象低一个层次。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在读张载的时候,有有象而无形的阶段,比如太虚,无形而有象——后来二程批评张载的形上学时说他以“清虚一大”为本,[5]而“清虚一大”其实就是太虚之象。比如“湛一”,也是对太虚之象的描述。但无论如何不能讲“太虚之形”。此前的张载研究完全忽略了这一区分,把形与象混为一谈。一说就说“有形有象”,而实际上在张载那里形和象不是一个概念。其实这个区别在《易传》里面就有:“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周易•系辞》)象属天道,形属地道。我们眼前的桌子、椅子、草、树、苍蝇,这些都是有形的,都是“在地成形”,所以地道对应的是形质这一方面,而天道对应的是象。那么象和形在哲学上到底怎么区分?我们中国哲学的研究一直以来都有一个问题,就是分析问题总是“点到即止”,使用含糊的古代概念而拒绝把它讲透。形很清楚,就是有形体的,那么它有没有变化?比如说桌子,它的本质就是分子的某种振动的形式而已,暂时的形态。从这个角度讲,桌子也是在随时变动的。但是,它毕竟有一个暂时的稳定的形状、性质,因此有一个暂时的稳定的功用。当然在哲学上更强的稳定性就意味着更强的被动性。被动性更多的是“阴”,所以形体更多的是属阴的,当然不是纯阴之气。中国古代以阴阳的区分观察世界,比如道教里面的仙和鬼,在阳光下都是没有影子的;那么二者有什么区分呢?鬼没有影子是因为它都是阴气,仙没有影子是因为它都是阳气。所以纯阴纯阳之气都是没有具体的形体的。而人落实在具体的形魄方面,都是属阴的;而魂气都是属阳的。苏东坡有一个讲法,说这个世界上当然有神了,普通人只有魄没有魂,所以人一死魄就散了,这个人也就没了;只有那些伟大的人才有魂,这些人死了之后魄散了但魂是在的。我很喜欢这个说法。所以有形的是属阴的,是被动的,而象这个层面是积极的。“在天成象”,那么象是什么?这里面涉及到一个问题:有形一定是感官可以把握的,这叫“有形”。问题在于,风这样的东西我们能感知到,但是它有没有形?云的变化有没有形?再比如说晚霞,它看起来没有定形,却又是我们的感官可以把握的。虽然是感官可以把握的,但不是任何一种单一的感官能把握住的。比如说,有形的东西我们用眼睛可以看到它,用手可以摸到它;但是象是什么呢?据我的理解,“象”有点接近孟子的“气”:“夫志,气之率也;气,体之充也。”(《孟子•公孙丑》)象是通过可感的、可直接看见的、物的某种形态的变化,体现出物与物之间关系的变动,而这种物与物之间关系的变动意味着难以用单一感官把握的整体氛围的变化和变动。
举个例子,我现在在这里上课,特别嚣张,现在如果我的旁边坐着另外一位老师,那我说话的时候就得客气点儿,甭管是谁,我都得给他留点儿余地。这样我的表现就有变化。你们看到的是我的表现,但是整个氛围变了。再比如说,《赌神》大家都看过吧?周润发一出场,那周围的人都是小弟,连刘德华都是小弟。如果换别人往那儿一站,那就镇不住了。后来周星驰模仿了一番,周星驰往那儿一走,整个形势全变了。所以说,象是物与物之间关系的某种感性化的结果,但这种感性化的结果又绝不是任何单一的感官可以把握的;但是它又是可见的,你可以通过个别事物的形的变化感知到象的变化。比如说晚霞,晚霞是阳光和云层以及气的某种折射关系造成的我们可以看到的某种东西,但这是一种趋势,一种时空当中的关系。所以“在天成象”讲的是这种东西。象一定要通过有形的事物体现出来,离开了有形事物的变化,这种象你是体会不到的。但是它又不能被等同于有形的事物;你把所有有形的静态的事物全部加到一块,也构不成这种象。这就是象和形之间的关系。
太虚是有象无形的,气和万物是有形有象的。这是我们讲的形和象的关系。那么现在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到底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分界在哪里?太虚是形而上的还是形而下的?为什么二程对张载有那样的批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张载认为,有象而无形的太虚已经是形而上者;所以张载那里的形而上和形而下就是无形和有形的区别。凡无形者皆是形而上者,但是形而上者是分层的。太虚这种有象而无形的存在虽然已经是形而上者,但不是最高的形而上者。他的分层非常有意思,有形有象的气和万物,无形有象的太虚——它们两者是相对立的关系。而在这两者之中有一个贯通的东西,在张载这里叫做“神”。神是贯通在对立的双方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