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两”就是“叁两”。张载哲学是强调三的。
首先我们来看一和两的关系。张载有一段话讲天道为神,地道为物,天道和地道相区别:
大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起知于易者乾乎!效法于简者坤乎!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不如野马、缊不足谓之大和。[6]
天道为神,对应的是“清通而不可象”,神是最高的存在者,是连象都没有的;地道对应的是物。但是又有一句话说“顾有地斯有天,若其配然尔”。[7]“顾”是转折的意思。看起来有地才有天,天反而是地之配,是配合地而有的。这个讲法是在讲“两一”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在讲张载的心目中可接受的宇宙论图式。“两”和“一”的关系,张载有一句话说:“若一则有两,有两亦一在,无两亦一在。然无两则安用一?”[8]“若一则有两”,是说在时间上先有一再有两,在逻辑上会形成一种情况,即“有两亦一在,无两亦一在”,“一”是永远可以存在的;有两体对立的情况下“一”也可以存在,没有两体对立的情况下“一”也可以存在。接下来张载反问了一句,说“若无两焉用一?”如果没有两体的对立,要那个“一”干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很奇怪,在之前的研究里没有被重视。这句话实际上非常重要,它揭示了张载真正能够接受的世界图景是什么样子的。第一,有一种世界图景是张载不能够接受的,就是没有对立的两体存在的、没有分化的、一团死寂的“一”,因此是僵死的、不分化的、不运动的、没有分别的世界,张载认为这样的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没有这样的一个宇宙阶段。就像当年黑格尔讽刺谢林说,我们把一头黑牛牵到黑夜里,只是一团漆黑而已。像这样的僵死的、一团漆黑的世界是不能理解的。[9]第二,如果仅仅有“两”无“一”,就会形成一个分裂的世界,热的就是热的,冷的就是冷的,亮的就是亮的,暗的就是暗的,阴阳、动静、虚实、昼夜都没有相互转化的关系,完全分裂的世界。因此无论是只有“两”没有“一”还是只有“一”没有“两”,这两种世界图式张载都不能接受,他认为这两种世界图式都不能真实地反映这个世界的真实存在,这种僵死的世界或者分裂的世界都是不能接受的。所以张载讲:“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在故不测。)两故化,(推行于一。)此天之所以参也。”[10]这个“叁”有的地方是写做“参”的。我们知道在《中庸》的第二十三章就是写作“参”,天地生物人能成物,“参赞化育”的“参”实际上就应该读作“叁”。这两句话中间讲“一故神”,这句话完整的解释应该是“本一故神”,因为分化的万物中间有统一的神贯穿于其中,所以“本一故神”,“神”是神妙不测的意思。“不测之谓神”,就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够去摹状、描述和把握。张载自己的小注说:“两在故不测”。他怕人家把“一故神”误解为单一的世界,所以他同时又讲两体的存在。接下来是“两故化”,小注为“推行于一”。所以在这个地方就形成了“一物两体”的关系,两体就是我们第一个部分讲的太虚与气的二分,按照张载的讲法就是虚实、动静、聚散、清浊,这都是分化的两体。这两体中始终贯通的就是“一”,就是“清通而不可象”之神。正是因为神的这种贯通作用,所以虚实、动静、聚散、清浊这两体才能相互感通、相互转化。到这里,“参两”的关系讲清之后,张载哲学的基本架构就确立起来了。总结一下:首先,这个世界永远只有可见和不可见两个部分,但可见和不可见又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始终相互感通、相互转化、相互作用、缊不息的。而之所以会有这种相互感通、相互转化、缊不息,原因是中间有“神”的作用。
张载哲学里面除了讲神这个概念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概念叫“化”。神和化又是张载哲学中特别难把握的一组概念。张载说:“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11]首先,神和化对应的是体和用的关系,神为体,化为用;也就是说,神是完全无法把捉的,化是能够点点滴滴感知到的。“化”在张载那里就是万物之间虚实、动静、聚散、清浊、昼夜这类两体之间的相互感通、相互作用的细微的变化关系。
但是在这里又有另外一个概念就是“变”。张载哲学讲“变”“化”,这两个字是从《易传》来的。但是如何理解“变化”却构成了张载和程朱的不同。张载讲变化说:“变则化,以著显微也。化而裁之谓之变。”[12]张载认为,世界是一个连续的“化”的过程,化积累到一定程度达到某种显著的阶段时就是“变”,所以“变则化”。化是这个世界永远的、不显著的、不可察觉的变化的积累;到了变这个阶段就是化积累到了显著的阶段,可以察觉出来。但是在程朱那里,变和化是正相反的。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还在思考。程朱讲化是高于变的,变是一个巨大的“影响”,化是巨大的“影响”之后人在其中的慢慢的、习焉不察的、润物无声的改变,这叫化。这是张载和程朱之间的不同。在张载这里,世界始终有一个化的过程,变是人为的裁断,“变”成了“化”的不同阶段。那么最典型的裁断体现在哪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他说,一般人对自己每天的变化不自知,圣人却不一样,圣人变到一定阶段就能够知道,所以变是化的不断积累。这是变和化的关系。
张载讲到神和化的关系时说:“神为不测,化为难知。”[13]一个是难测,一个是难知。神和化结合到一块,神是化的背后的推动力,化是神的推动所带来的两体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神构成了作为虚实、动静等等两体之间相互作用的背后的推动力。为什么会有这种推动?因为“本一故神”,神是万物之间相互作用的背后的源动力。张载的哲学极尽动之义,他在解释《易传》“鼓之舞之以尽神”(《周易•系辞》)的时候甚至讲:为什么有时候巫师能与天地相通呢?巫为什么能通神?因为巫在入神的状态中“极尽动之义”,巫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个体,而是被作为动力源的神所掌控。[14]这里要注意,神没有我们今天讲的人格神的意味,而是万物背后的动力因。所以“神为难测,化为难知”,神推动化,化体现神。神和化构成了虚实、动静、聚散、清浊之间不断相互作用、相互转化的原因。所以张载说,实际上这个世界,真正存在的只有神化;所以他说:“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尔”,[15]这句话是理解张载哲学的关键。糟粕就是酿酒之后剩下的渣滓,把粗的、残迹的部分去掉,留下的是精华;“天地法象”都是粗的渣滓,真正的精华是神和化。这里的“法象”与佛教的“法相”显然不同。我们稍微熟悉一点《易传》的都知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周易•系辞》)。这里的“法”就是“形”的意思。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无形有象的还是有形有象的存在,都是神和化的残迹,神和化的粗糙的痕迹而已。所以天地法象真正体现的是神化的作用,离开了粗糙的痕迹我们将不能看到神化的作用。但是不能把虚实动静等同于神化的作用。我们透过虚实、动静、聚散、清浊两体之间的相互作用看到背后的神和化,所以说“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尔”。
再来回顾一下整个结构:“虚与气”—“形与象”—“叁两”。“叁两”这个地方我们谈地道和天道,地道为两,天道为叁。但有时候我们也讲天道为一,讲一与两的关系,逻辑上讲天道为体地道为用,这个没有问题。但在逻辑上,如果是先有一再有两,那么不管有没有分裂的两,一都是存在的。这就会导致这样一种可能的世界图式:整个世界是一个混沌的不分化的一。由一个混沌的不分化的一,分化出现在这样的世界,这是张载不能接受的观念。这种世界观最不可理解的地方就在于,本来静止的一、不分化的混沌,有什么必要分化出现在这样一个世界来?它有什么内在的动力要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静止的、不分化的一当中,没有分化的动力,所以张载说不可能有这样一个阶段。同时也不可能有另外一种世界,即完全分化的、没有统一性的世界。两体中贯通了一,就构成了张载说的“天道之叁”。这就是一物两体的关系。再具体地说,就是我们刚才讲的“天地法象”,法象就是两体;虚实、聚散、动静、清浊,两体都是神所引发的变化的具体体现,所以说“皆神化之糟粕尔”。到这个地方,我们前三个部分就已经讲得比较清楚了。而这个结构实际上也已经蕴涵了张载哲学中很多重要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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