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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感

张载哲学这么一个复杂的概念系统,这么一个严谨的宇宙图式,它到底指向什么,它要论证什么?在这个过程里面特别重要的一个中间环节就是“感”。所以你就能明白张载为什么要强调两体,为什么要强调差异的普遍存在。张载讲“天地万物,无一物相肖者”,[16]天地万物没有任何两个是完全一样的,强调这种差异的普遍存在就是要安顿这个字——“感”。如果没有差异的普遍存在,这种“感”从何而来呢?比如说《咸卦》上泽下山,山是少男,泽是少女,以少男下少女,所以是感,一定是男女之间有感。而且爻位之间的相互对应,初和四,二和五,三和上都是阴阳相应。所以古人常常说男和女在一块才有感,“二女同居则无感”。[17]差异是感的逻辑环节;如果相同就无所谓感了,所以张载特别强调感的普遍存在。张载哲学中看似不经意的概念,其实在他的哲学体系中都是有它的结构位置的。比如他强调两体,两体是根本差异;但是万物之间还有很多具体的差异,比如由动静、聚散、清浊、幽明等等所构成的具体的差异,所以“天地之间,无一物相肖者”,普遍的差异是“感”的逻辑前提。但这种差异又不能绝对化,一旦绝对化所带来的结果就是分裂的世界,而分裂的世界又不能安顿“感”。那个时代的伟大哲学家,不仅张载讲“感”,程颐也讲“感”,程颐甚至说过这样的话:“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18]万物之间不断地感应,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情吗?


在张载那里有三种“感”。第一种叫“天地阴阳二端之感”,这就回到我们刚才说的两体,这种感就是两体之感,这种感都是正感。对应《易传》里面的话就是“屈信(伸)相感而利生焉”(《周易•系辞》),天地间只有一个屈伸相感。张载对“利生焉”的解释非常有意思,“利生焉”就是只有利没有害,天地阴阳二端之感、屈伸相感,只有利没有害。[19]这里的“屈”和“伸”又把中国哲学传统里面的另外两个字都带进来,这两个字就是“鬼”和“神”。“屈伸相感”在这个地方就是“鬼神相感”。那么什么是鬼神?“鬼者,归也”,鬼是消散;“神者,伸也”,神是生长。所以张载讲:“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20]在《孟子》的原文里,“良知”“良能”不是好的知、好的能,而是固有的知和能;“良”是固有、本有的意思。这里的“二气之良能”就是屈伸相感,天地间只有这样一个屈伸相感。所以有时候你想想阴阳的变化,其实这个世界,按照邵雍的讲法,大的历史时代是有阴阳消长的,小的环节里每一年有阴阳消长,从我们个人来讲也有阴阳消长。像你们就是正在往上长,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就在往下消。


另一种感是“人与物蕞然之感”。“蕞”就是小的意思。“蕞然之感”,是人与物之间比较狭隘的感;它对应的是“情伪相感而利害生焉”,[21]不再仅仅是利,而是利害相杂了。读张载的哲学,处处能够看到“诚”与“妄”的对立:凡诚的,都是正面的;凡伪妄的,都因不诚所以是恶的,糟糕的。所以只有“诚”与“妄”的分别,也就是“情伪相感”。情是实,伪是人为,实际也就是“诚妄相感”。到了人与物的狭小之感就有诚与妄的分别,有真实的部分,有伪妄的部分。正因为有伪妄的部分,人生才如此地迷惑和茫然。


比如说生死的问题,如果你真能明达生死,像明道一样明白“死之事即生是也”;或者如郭象讲的“夫死者独化而死耳,非夫生者生此死也”,[22]不是活着的东西生出了死,而是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按照他的“自生”的观念,二者是完全独立的,这种讲法就对应一种生死观。很多人对生死问题很茫然,对死有各种各样的虚妄的想象,搞得自己活着的时候都很不开心。由于有了各种对世界的不真实的看法,所以有了各种伪妄的东西,导致我们把自己搞得非常不舒服。我最近在讲儒家的修身时,特别强调明达事理是第一步,道理不明,你事儿都没想明白,人生就是颠倒错乱的。现在很多人日子过得挺好,但是很不开心,为什么呢?四个字——庸人自扰。再加四个字——患得患失。为什么不快乐?因为自我意识太强。自我意识太强,得失心就重,就会患得患失。失了当然不快乐,得了也不快乐,这一切都是由于见理不明所致。由于人有了狭隘的躯体,我们所有的出发点就容易从这个躯体出发。比如饿了当然就要吃饭,但是饿了是不是就什么饭都能吃?“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孟子•告子》)我觉得兄长这个例子在今天不那么明显。如果把这场景换成邻居家五岁的孩子,你饿了五天,他也饿了五天,现在他手里有一块饼,你抢还是不抢?这才是人跟禽兽的分野。因为“人与物蕞然之感”,所以我们才会有各种情与伪出来,有时候我们会被各种东西所影响。再回到《大学》的“正心”章讲“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本来该愤怒就愤怒,但是人很容易迁怒,怒于彼而迁于此,所以孔子夸奖颜回“不迁怒,不贰过”(《论语•雍也》)。“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人可以有恐惧,但是不要“有所恐惧”,不要成了某种恐惧症;比如有的人怕黑,有的人怕高,有的人怕独自居住一个大房子。“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孟子说:“饥者甘食,渴者甘饮”(《孟子•尽心》),凡是一个人对某个东西有饥渴的时候,也就会丧失对他喜欢的东西的正确判断力。“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我近来发现我以前讲《大学》这一段讲错了,我讲人的心里不能凝滞任何东西,这种讲法近禅,还是受了王阳明的影响。《大学》其实就讲愤怒、恐惧、好乐、忧患这四者不能凝滞在心里,不能做随意地推广。有些东西是必须凝滞在心里的,比如有人上午父亲去世,下午他就去唱卡拉OK,心里没一点儿悲痛,这还是人吗?对父母的牵挂,对我们所爱之人的爱,这些东西我们可以没有吗?不能。这种牵挂,是“正感”“正执”。这个世界上有些“执”是正执,比如对父母、爱人、儿女、朋友,这些感情都是正执。“人与物蕞然之感”当中有真实和伪妄的分别。


第三种感是圣人之感。虽然圣人也是普通的人,按道理讲,他也有“人与物蕞然之感”的;但是他能够超越“蕞然之感”回复到“天地阴阳二端之感”,也就是正感,所以他能够感天地万物。按照张载的讲法,圣人是真正能通天地万物之情的,正因为他对天地万物有真正意义上的感通关系,所以能够呵护天地万物。这是第三种感,实际上就是“人与物蕞然之感”向“天地阴阳二端之感”的回归。


为什么张载强调“感”的重要?我们前面提到程颐也讲“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细读《正蒙》,我们会发现他真正的目的还是针对佛教,还是要破佛教。他有一段话讲:释氏无感,皆以为幻妄所致,[23]为什么说释氏无感呢?关于佛教的书里面我特别喜欢吕澂先生的两本书:《中国佛学源流略讲》和《印度佛学源流略讲》。吕澂先生讲到佛教的时候,用特别简洁的话就把握住了佛教的核心思想。按照吕澂先生的讲法,佛教最核心的两个字就是“解脱”。这就涉及到一系列问题:为什么要解脱?从哪儿解脱?解脱到哪儿去?以及怎么解脱?那么为什么要解脱——因为苦;从哪儿解脱——集,苦集;解脱到哪儿去——灭,灭苦的地方;怎么解脱——道。这样“四圣谛”——“苦、集、灭、道”就出来了。那么为什么说一切皆苦呢?因为人有八苦,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而五取蕴的核心就是我们刚才讲的执,要么是“我执”,要么是“法执”,要么执着于我,要么执着于对象。我是执着的主体,对象是执着的客体;因此要想破除执着,就要破掉执着的主体和执着的客体。你要看到“无我”,“我相本空”,这就破掉了执着的主体;“法相亦空”,这就破掉了执着的客体。等到这两项都破掉以后,烦恼也就没了来由。没有了执着自然也就没有烦恼了。因此佛教破除烦恼的方式根本上来讲是一个割断。所以要出家,要断根尘,要六根清净,要把所有带来烦恼的牵挂、贪著都打掉。[24]你要把贪著都打断这也就罢了,但是有些牵挂是可以打断的吗?如果这些牵挂也打断了那还算是人吗?所以我上次讲,孔子是人的边界。“自有生民,未有孔子也”,我越来越体会到这不是夸大其辞。孔子是人的边界,如果你没有达到孔子,你还得努力;而如果你高过了孔子,那也就超出了人的境界。在哲学上证明了感的普遍性,也就证明了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普遍的关联性;这种普遍的关联性,从根本上证明了儒家强调的伦常关系的合理性。为什么强调伦常关系,因为感是遍在的,感是真实的,感不是伪妄的。你把感视为幻妄,所以你要破除感;但是儒家认为感是真实的,这种感的真实性就为儒家的伦常关系奠定了哲学基础。在以前的文章中,我曾指出有三个字揭示了北宋士大夫的精神,这三个字分别是范仲淹的“忧”,程颢的“仁”,张载的“感”。这三个字构成了北宋士大夫真正的精神根柢。正因为这三个字,北宋士大夫对天下国家才有那样的情怀。当然其中最具哲学意味的是张载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