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人性问题的时候,张载区分了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这一点到底是张载先发明还是程颐先发明,我们就不知道了,或许两者互相影响。但我们看到程颢讲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比较少,他主要讲“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他说孟子性善论是在“继之者善也”这个层面上讲的,其他的人比如扬雄等是从“成之者性也”的层面来讲。[25]这样的论述当中,隐含了天地之性和气质之生的分别。但他毕竟没有把它明确表达出来。
张载认为人性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气质之性,一个方面是天地之性。这个区分是对孟子人性论的一个重要的调整和安顿。孔子讲“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他既没讲人性的来源,也没讲人性的善恶,所以后来苏东坡说孔子是善于立论的,因为不容易带来别人的反弹。接下来孟子就讲性善。苏东坡批评孟子说,如果孟子不讲性善,怎么会引得荀子讲性恶呢?[26]由此可见,东坡真正不能容忍的是荀子,但是他认为荀子的性恶论是孟子刺激出来的。这样讲也不是全无道理。孟子性善论,是有其内在逻辑的:人的本质倾向是善的,后天的习染导致了人的种种变化。孟子讲:“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孟子•告子》)孟子引入了“势”这个概念,势就是客观环境、客观条件。所以孟子说:“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孟子•告子》),“赖”字在这里是褒义,朱子解为“藉”,有规矩的意思。[27]年景好的时候出生的孩子比较规矩,就像你们一样。所以我经常说我的学生们身上一点摇滚的精神都没有;像我们这一代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凶岁子弟多暴”的意思,当然我们比六十年代早期出生的那一代还是要好很多,六十年代早期出生的那批人普遍是破坏性大于建设性。“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不是上天降下的人才有这么大差别,而是环境使然。孟子的人性论还是孔子“性”和“习”的结构。但是张载引入了另一个字,这个字就是“气”。“性、气、习”的结构能够解释一个现象,就是有的人生而恶,有的人生而善。这种现象可以用“气”来解释。“性、气、习”这三个概念,使得我们对人性的把握更加完整和准确,也对经验事实的解释更加完整和准确。
张载讲气质之性和天地之性的区别,“天地之性”是纯善无恶的,“气质之性”是有善有恶的。“气质之性”的善恶在张载那里具体地讲,体现为几个方面。张载讲“气”讲的是厚薄、清浊。有的人禀气厚,就比较厚道;有的人禀气薄,就不太厚道。当然厚薄还有另外一方面,就是福分。另外一种区别是“清”和“浊”,就体现为聪明和不聪明,有的人理解力就弱,有的人理解力就差。厚薄清浊主要是气,是从构成的材料来讲的。同样的材料做成的人,结构也不一样;同样都是一堆肉,有的肉就比较有结构,有的肉就不太有结构;有结构的肉就清通,没有结构的肉就浑浊闭塞,闭塞到了极点就变成了物。所以人跟物的区别就在于禀得气质之厚薄清浊的不同。
张载有一段话是讲他对四个哲学概念的界定,他说:“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28]“合虚与气有性之名”,这是什么意思呢?有的人解释说,把虚与气结合起来就有了人的本性,好像太虚的性质和具体的气的性质结合起来就构成了人性。这都是从“质性”的角度来讲的。你用“清气之质性”来讲“天地之性”一定是讲错了。那这到底怎么解释呢?从整段的句式看,“由……有……之名”的句式显然是王弼式的表达。王弼讲道是本体,从不同的角度看会有不同的称谓,比如“由物无不由也”把它命名为“道”,由不可见把它命名为“无”等等。[29]现在看起来,魏晋玄学——不能简单地说道家,像王弼和郭象这种高品质的哲学家,对宋明理学的哲学建构影响非常大。按照这样的句式,这段话里的后面两句都应该加一个“由”,所以应该是“由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因此重点在于“合”字。由贯通虚和气的作用来讲,这个贯通的作用是性。为什么这个是性?张载有样一个重要的论断:“感者性之神,性者感之体。”[30]感是性的神妙的作用,性是感的内在动力和结构,因此感发动出来就是性。这种对人性的理解就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是一种倾向、趋势。这样的表达在张载讲到性命关系的时候特别突出。我们汉语里没有动名词,所以得用比较复杂的表达,才能表达出动态来。张载讲到“命”这个概念时说“天所命者”,讲到“性”这个概念时说“天所性者”。从这种表达可以看出张载遇到的表达的困境,因为仅仅用“性”“命”这样的概念表达就很容易变成静态的东西。为了防止“性”和“命”被理解为某种静态的东西,所以张载用“天所性者”“天所命者”这样的表达。张载还说:“性通乎气之外,命行乎气之内。气无内外,假有形而言尔。”[31]“气之外”这样的说法其实是有问题的,好像气是有边界的。但是张载马上就告诉我们这种表达是不得已的,他接着讲“气无内外”,不过是假借形体来说而已。所以,“性通乎气之外,命行乎气之内”这句话的意思是:性通乎形之外,命行乎形之内,命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的。所以张载说,气质方面有不可改变的,比如“死生修夭”。[32]一个人的寿命之长短在张载看来是不可变的,大德也不会延命,即使颜子也不过四十二岁而已。“命行乎气之内”,有些东西是不可改变的。“性通乎气之外”的确切含义是性通乎形之外。“感者性之神,性者感之体”,把感和性结合在一起,意思就非常清楚了:“性”是人向外关联感通的倾向。这样一种向外关联感通的倾向,如果没有“蕞然之感”的遮蔽,没有气质的遮蔽,应该是无所不感的,应该能够感知天下所有事物的痛苦。但是现实中人有气质,气质就有清浊,清的人向外关联感通就远,心胸就大,包括的就多,所以能够感知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
但是一直这样“感”下去,会有流于兼爱的危险。张载是明确讲过“爱必兼爱”[33]的。当然,这里的“兼爱”实际上是说我们对天地万物都有同样的感,看到远方之人受到伤害我们心里也会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但是问题是我们能做的有多少。《论语》里面子贡问孔子“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孔子说“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尧舜也不一定能做到,再伟大的圣人也有他的边界。“五十衣帛,七十食肉”,程子说,孟子不是不希望四十岁的人就能衣帛食肉,而是物力不够,所以必须得有这个规定。[34]爱是普遍的,感通是普遍的,但是在具体的实施上还是有差等的。禀气清的人能够体会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比较清的人感受得比较远,这就是贤人;比较浑浊一点的人只能够感受到身边的人,再浑浊一点的人就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家人,再浑浊一点的就只能感受到自己,再浑浊一点的人对自己也没感觉了。我们今天很多人的情况是比我说的“再浑浊一点”还要浑浊的,对自己的生活都没有了感受能力,好日子都不会过,不仁之至。再浑浊下去就是禽兽、草木,浑浊至极就成了土块、石头这样没有生命的东西。感通的等级秩序决定了人的等级秩序。这个结构告诉我们,修养就是使气由浊返清的过程。由浊返清,原本不通之处就慢慢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