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特别强调发挥心的主动的功能。因为按照张载的讲法,性是一种结构,一种结构性的倾向,它是必然的,你是没有办法去除的,但是它没有灵明,没有主体性,没有主动性,不能够造作,这是性跟心的最大区别。所以在解释《论语》“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句话的时候,张载说:“心能弘性”,“性不知检诸心”[35]。“人能弘道”这个“弘”是使动用法,使之扩大、使之博大的意思,也就是说心能够使性的作用博大。“性不知检诸心”,但是性没有主体性,没有主动性,所以它不能够“检诸心”,不能够检点我们的心。也就是说人之所以能够修养和提升自己,最重要的就在于发挥心的作用,即张载所说的“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36]我们要让心的功能真正地充分发挥作用、发挥出来,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让心的这个功能真正发挥出来,怎么让心的功能真正地发挥作用?这就涉及到一个具体的问题:怎么样才能大其心,大其心到底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心的主动性到底怎么发挥呢?这就涉及到具体的修养工夫了。张载的心性论是与修养工夫紧密结合的。
修养工夫的第一步是要变化气质。有的人把变化气质作为张载修养的目标,其实不对。张载讲:“为学大益在自求变化气质。”[37]首先要努力地去改变人的气质。什么叫“变化气质”?张载说:“变化气质与虚心相表里。”[38]“变化气质”同时也就是“虚心”的过程:外面是变化气质,里面体现为虚心。“虚心”是什么意思?“虚心”就是不能有自己的主观成见,没有个人的主观成见就叫虚心。为什么说变化气质是修身的起点?又为什么说“变化气质与虚心相表里”?张载明确指出:一般情况下,什么样的人最不容易进步?自强自是之人,就是总觉得自己特了不起的人。自强自是之人很难进步,这样的人缺少自我反省的能力,这样的人就需要变化气质。怎么变化?先改变他的身体形态。张载说对于自是自强的人,第一步就是要“下其视”,[39]就是把他的目光从高处移下来,这种身体形态的调整可以改变人的内心。虽然变化气质是修身的入门功夫,但又是特别困难的。气与习相成,几十年累积成这个样子,不自觉地就流露出来了。《论语》里曾子临终前跟孟敬子说“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论语•泰伯》),儒家的修养从不落在虚处上,儒家修养一直都是内外交养,一方面通过身体的变化改变自己的内心,另外一方面通过内心的变化来改变身体,这两方面都要讲。变化气质以后,人心里面潜藏着的各种成见就会有所松动,开始学会用一种平和的、公正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看待他人。通过变化气质,我们就有了进一步向道理开放自己的可能。今天人的麻烦就在于道理听不进去,你跟他说多好的道理,他都能给转变回自己那糊涂的见识。我常常口干舌燥讲一天,下来之后就有学生跟我讲,说杨老师你说的这个道理跟那个道理特别像。前两天还有人跟我说,杨老师你今天说的这个道理跟太极拳的道理完全一样。我当时就不会了。有一回朱子的某个弟子说:老师你说这个道理好像跟庄子说的道理有点像。朱子就说:你就着这个道理好好体会不行吗?非得说这个道理像那个道理,那个道理像那个道理,像了一圈,完全没明白丁点儿道理。这样在不同的观念间胡乱联系,我们可以称之“思想的不及物”:你看所有的观念都是关联到一块儿的,但所有的观念都没有一点指向这个真实的世界,没有一点指向你真实的自我,指向你人生真实的体验。在这个意义上,宋明道学意味着一种没有幻想的目光,这种没有幻想的目光并不因此把这个世界看成是绝望的,而是在没有幻想的目光里看到这个世界温暖、蓬勃的生机。程子当年就感慨:怕就怕那资质好的人,天资越好越容易被抖机灵的学问给带走,特别容易被抖机灵的学问、那种讲得好像特别高妙的学问带走。[40]而实际上这类抖机灵式、玄妙的学问,对人的觉解程度没有一点点添加。专事捕风捉影,山脚下说山顶上的事。我们今天大多数人都有这毛病,连半山腰还没到呢,就说山顶上的风光如何好,为什么不能朴实一点儿呢?一个道理想明白了,我们才能再往前走一步。第一层道理就没明白,下一步怎么推?虚心才能朴素平和,才能让真实的道理进来。
“虚心”打开了一扇门,接着就要去面对道理了。“大其心”在张载那儿的真正含义其实就是“穷理”。他批评佛教说:“释氏便不穷理,皆以为见病所致。”[41]又说:“万物皆有理,若不知穷理,如梦过一生。”[42]“大其心”就是要研究天下万物的道理。在理解世间万物的道理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建立起对事物的真实感通。上学期我讲《四书》的时候,我跟大家讲过抽象的同情心与具体的同情心。抽象的同情心和具体的同情心的区别就在于,能不能通过对事物的具体的认知,把这同情心落到实处?通过变化气质和虚心,我们就为穷理创造了基本的条件。
我们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知识。张载讲了两类知识,一类知识叫“闻见之知”,一类知识叫作“德性所知”。当然,并不是说“闻见所知”不重要,但要以“德性所知”来统领“闻见之知”。张载说:“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43]闻见之知也就是通过物与物相感得到的知识。比如我们的感官认识,我们对一个事物的颜色、形状、温度、大小的认识,这些都属于“闻见之知”。另外一种知是“德性所知”,张载说:“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德性之知不是从人的所见所闻当中萌发出来的,那么什么是“德性所知”?“德性所知”能超越我们的“闻见之知”吗?有的人说德性所知超越了经验认识,跟经验认识无关,这恐怕是不对的。为什么说“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呢?大家想一下就知道了。比如对待父亲,我们说对父亲的孝。你不能说父亲可爱我们才孝,父亲不可爱我们就不孝了。所以对父亲的孝不是源自于对象,父亲可爱不可爱你都得孝。对待君王也是这个道理。但武王杀纣这样的事怎么理解呢?有人问孟子:武王杀纣难道不是弑君吗?孟子说:这怎么能叫弑君呢?这样的残贼之人,就是独夫。所以,孟子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后世有些学者批评孟子,说孟子为千古杀父弑君之人找到了理由。在孟子那里君臣有一种对等的关系,这种对等关系的强调确实蕴涵着某种颠覆的可能。德性所知强调的是道德行为的出发点,道德一定是源自于自己内心的价值取向,而不是源自于对象自身的经验品质。国家值得我们爱我们才爱,那所有乱臣贼子就都有了借口!父亲值得我们孝、值得我们对他好,我们才对他好,那你就会有一万个理由不孝顺父亲。我小时候他打我来着,我小时候他一根儿冰棍给了我哥三分之二,只给我三分之一,那我凭什么要孝顺他?“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德性源自于我们内在本性当中的一种固有的倾向,这种固有的倾向是我们所要觉知的最根本的东西。我们首先要觉知出自己对他人的那种感通的关系,觉知到我们内心中的天地之性,有了这种天地之性,然后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气质之性对我们的天地之性的遮蔽,然后通过穷理,一点一点地充扩出去,扩充到极致,就是《西铭》里所讲的境界。《西铭》我不讲了,我一般不讲境界方面的东西。为什么不讲?山脚下别说山顶上的事儿。我当然不是说我还在山脚下,这个有点故作谦虚。我大概在半山腰了,但半山腰也别说山顶上的事儿。在我的研究里,几乎不讨论境界,境界这东西没法讲。我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没法说与你听;没看到的,我不能装作看到了,就这么简单。通过“大其心”,通过“穷理”,通过“尽心”,通过发挥心的作用,对“德性之知”有了真切的理解,然后再用“德性之知”去驾驭和引领自己的“闻见之知”。将自己对天地万物的体贴落到实处。
张载强调读书。他所说的读书,就是去读六经,“六经循环”[44],至于别的书,在张载看来就不要读了。比如历史,张载说你读它干吗?学成个权谋诈智,有何必要?这确实有点极端了。程颐那么严厉的人,也还说史书是要读的。程颐读史书,一般是读到一段,就合上书去推想后果,如果实际的结果与他推想的不合,他就会去想其中所以不合的道理。张载甚至认为医书都不用读。读医书干吗呢?“会得不过惠及骨肉间,延得顷刻之生”,[45]没必要!所以,六经反复循环着读就行了。由于张载只是六经反复循环,所以他的诗写成那样子我们是可以原谅的。
[1] 参见杨立华:《气本与神化:张载哲学述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5—67页。
[2] 张载:《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7页。
[3] 参见杨立华:《气本与神化:张载哲学述论》,2008年,第68页。
[4] 参见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册),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第387页。
[5] “横渠教人,本只是谓世学胶固,故说一个清虚一大,只图得人稍损得没去就道理来,然而人又更别处走。今日且只道敬。”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3页。
[6] 张载:《张载集》,1978年,第7页。
[7] 张载:《张载集》,1978年,第11页。
[8] 同上书,第233页。
[9] 〔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序言》,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页。
[10] 张载:《张载集》,1978年,第10页。
[11] 同上书,第15页。
[12] “‘变则化’,由粗入精也;‘化而裁之谓之变’,以著显微也。”参见张载:《张载集》,1978年,第16、208页。
[13] 张载:《张载集》,1978年,第16页。
[14] 张载:《张载集》,1978年,第205页。
[15] 同上书,第9页。
[16] 张载:《张载集》,1978年,第10页。
[17] 同上书,第125页。
[18] 程颢、程颐:《二程集》,2004年,第152页。
[19] 张载:《张载集》,1978年,第232—233页。
[20] 同上书,第9页。
[21] 张载:《张载集》,1978年,第232—233页。
[22] 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759页。
[23] 张载:《张载集》,1978年,第126页。
[24] 参见吕澂:《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8—22页。
[25] 参见程颢、程颐:《二程集》2004年,第10—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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