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面来讲程子的生生之理或者生生之道的思想。其实生生之理或生生之道,是北宋道学的普遍共识,无论是程颢还是张载都讲这个道理。但是比较起来,还是程颐讲得更为精准。生生之理的观念根源于《易传》,即《系辞》里讲的“生生之谓易”。其实汉语当中一直有对生意的强调。比如,《史记•货殖列传》,也就是司马迁为商人写的传记系列,这里的“殖”字就有生的意思。从事商业就是做生意,这里面也讲生生之道。所以我们都说“做生意”,没谁说“做死意”的。再比如劳动,我们日常语言里说是“干活儿”,不能反着讲。这里面透露出中国人最基本的世界观。这个世界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那就是永恒的生生不已,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世界的生生不已。
天地万物有没有统一性?当然有。二程认为万物的统一性就体现在所有事物都是“继此生理”[14]而生的。“生生之谓易”,“继之者善也”,“继此生理者”就是善的。所有的事物都“继此生理”而生,在这一点万物是统一的。二程门下弟子多以生意言仁,程子也曾用谷种讲仁,这可以跟我们的日常语言相互印证。程子的弟子谢良佐在讲到“仁”字的时候,就将这个字与日常语言中的果仁儿、核桃仁儿、花生仁儿的说法联系起来。仁儿就是植物种子最核心的那个地方,保存生机、保存生意的地方。
在讲天地生生之理的时候,程子首先针对张载的那种循环论的、气本论的思想进行了批判。张载的气本论其实是一种循环论,实际上是在强调宇宙间有总量固定不变的气。张载的气本论预设了固定不变的、不可消灭的质料。当然,张载哲学当中的气与西方哲学里面的质料是有区别的。我们这里为了说明问题方便,忽略了这中间细致的区别。二程之所以不能接受张载的哲学体系,根本原因就在于不能接受不可消灭的或者永恒的质料这个观念。为什么说在张载的哲学里,有质料永恒的观念呢?我们可以想一下,在张载那里,太虚还能再分解吗?到太虚就不能再分解了。太虚不是无,而是有。这是张载反复强调的。太虚只是幽,只是不可见。太虚既是有,而太虚又不可能再消散为别的。所以,我们说太虚和气都是永恒的。只有形态的变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彻底的消失。所说,在张载那里,质料是永恒的,或者说材料是永恒的。程颐觉得质料或材料怎么可能是永恒的?如果质料是永恒的,那也就意味着造化是有限的,造化是受限制的。上次课我们讲张载的时候也讲过,虚气之间的反复循环,也就意味着万物的创生是“资于既毙之形、既返之气”[15]的。“既毙之形”,已经死掉了的尸骸,在这个尸骸的基础之上再创造出新的事物来,二程认为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所以程颐讲“道则自然生万物”。[16]而“道则自然生万物”,不是“将既生之气,后来却要生长”,[17]而是气本身就是相继不已的,气的消长是一个相继不已的过程。以我们人来说,不是说你现在的气跟你出生时候的气是一样的,这是不可能的。而是我们身体的气也在阴阳消长的过程当中不断地在生长、也不断地灭尽无余。因此,不是在一个不可消灭的、永恒质料的基础上再创造出世间的万物来,而是在绝对的虚无当中纯粹地创造。
二程这么讲,不是又变成了无能生有吗?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回过头来看看郭象。我常常讲魏晋玄学对宋明理学的理论思维有很大的启发和影响。郭象讲“自生”,[18]那什么叫“自生”?对“自生”的解释,我读过的最荒唐的讲法就是:自己创生自己。看到这种解释直接就崩溃了:您这还没出生呢,又怎么自己创生自己呢?郭象又讲:“独化于玄冥之境”,[19]关于“自生”和“独化于玄冥之境”,目前一般的理解都是错的。我认为,正确的理解是:“自生”就是不知其所以生而生,“独化于玄冥之境”就是在不可知之域里的创生、神秘的创生。这个创生观念与程颐的创生观念是基本一致的。也就是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气是哪儿来的,但是天地自然生生不已,它就能凭空创造出来。由于这个世界永远有理,所以这个世界是在不断的创生的过程当中,所以这个世界没有虚无的阶段。二程讲的当然不是无能生有,不是说先有一个绝对虚无的阶段,然后在下一个阶段才产生出万物,而是说这个世界永远在气的生生不已的生长和消灭当中,而且这个消灭,就是彻底的灭尽无余,而不是像张载那里,万物散而为太虚,太虚就不能再分解了。前两天一个学生跟我谈,说老师,张载的气是波还是粒?我当时就不明白了,这个张载没讲啊。我也不知道张载的气是波、是粒,还是场。用现代物理学的观念去理解哲学,根本是方法的误用。所以我们不去管它。总之,在张载那里,质料是永恒的。而在程子这儿,质料,也就是构成万物的气作为一种材料是灭尽无余的。天地生生之理、天地生生之道是无条件的、绝对的、永恒的创造。理是永恒的,生生之理是永恒的,而所有的气、作为材料的气,都是创造出来的,因此最终也会灭尽无余的。所以程子讲:“凡物之散,其气遂尽”,它的气就彻底消尽了,“无复归本原之理”,不会再回来。“天地间如洪炉”,天地间像个大熔炉一样,“虽生物销铄亦尽”,即使是具体的生物也会消尽,何况是稀薄的气?[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