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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主敬

“主敬”还是得从程颢说起。我们在前面讲到程颢的时候说过,程颢在道学基本话语的建构方面贡献极大。后来宋明道学的展开,基本上是延续着程颢的架构。比如在修养工夫上程颢特别拈出一个“敬”字,这确实是儒学史上的又一大发明。“敬”这个字在《论语》《孟子》里并不是那么突出,但“敬”这个字隐含在其中的很多段落当中。比如《论语•颜渊》:“仲弓问仁,孔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其实这一章,孔子说的就是一个“敬”字。《中庸》里面讲到“慎独”,《大学》里面也讲“慎独”,“慎独”所要强调的也是“敬”。《中庸》第一章讲:“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里面也有敬畏的意思。但是从汉到唐,却没有哪个思想家强调了这个“敬”字。直到程颢出现,这个“敬”字才真正被拈出。程颢说:“敬胜百邪。”[11]“敬”可以点化所有虚妄邪恶的东西。对于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敬”这个字尤为重要。《论语》里有句话是讲敬的,主要讲交友的原则:“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论语•公冶长》)“久而敬之”这一点尤其难做到,一般人与人交往时间长了,大家熟了以后自然而然就轻慢了,过分的轻慢最终带来的结果实际上是某种友谊的损毁,因为这时你不再能看到对方可敬的东西,一旦不再能看到对方可敬的东西,再美好的友谊都会因此而慢慢沦落下去。


那么“敬”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敬”在修养工夫里具有根本的重要性?程子说“敬是闲邪之道”,[12]“闲”就是防卫的意思。我最近对儒学的一大体会,就是在讲程颢时提到的,儒学从来不“强生事”。人是怎么样的,人可能是怎么样的,儒家是有着最完整的把握的。儒家从来不矫情地看人。儒家对人的本质的理解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人是始终处在与他者之间内在本质关联当中的,所以杨朱错了;人是有限的,所以墨翟错了。墨翟总把人当成无限的存在,所以要兼爱——爱所有人,这怎么可能呢?爱无差等怎么可能呢?人处在时间、空间的关系里,有时间就有先后;有空间就有远近。有了先后、远近,爱必然就有差等。所以孟子讲:“见牛未见羊”——同样都是杀生,但我们看到一头将死之牛的哀恐之象,就会心生恻隐之情,“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孟子•梁惠王》)。但人总是要通过否定其他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生存,这怎么办呢?除非我们打算把自己毁掉,否则就要通过否定其他的物类来维持自己的生存,那怎么办?于是就有了“见牛未见羊”的原则。我对羊也有同情心,但问题是我没看见它,所以我对它的同情心是抽象的,这头牛我看见了,我对它的同情心是具体的。具体的同情心一定大于抽象的同情心,具体的同情心要转化为行动,抽象的同情心可以不转化为行动。所以如果问题是“能不能吃狗肉?”那对于中国人来说当然能吃狗肉。你问孔子,孔子也肯定会说可以吃狗肉。在中国古代“士”是可以吃狗肉的,但是不能坐狗皮;“大夫”是可以吃羊肉的,但是不能坐羊皮。这真是厚道到了骨子里!你都吃了它的肉了,还要坐它的皮,“食其肉”又“寝其皮”,你跟它得有多大仇啊?所以“大夫不坐羊,士不坐犬”(《礼记•坊记》)。吃狗肉没问题,但是不是谁家的狗都可以吃呢?大家去读《礼记•檀弓》篇。孔子家养的狗死了,孔子可没说咱们把它炖了?孔子对子贡说:你去帮我把它埋了吧,古人讲埋狗要用车的旧盖子。旧的车盖子破了不扔,就是用来埋狗的。我孔丘穷,没有旧的车盖,所以你帮我弄个草席子,不要让它的头陷到土里。同样的道理,孔子的马在路上死了,甭管境遇有多艰难,孔子也是不吃的,而是用破旧的帐子把它围起来埋掉。这就是具体的同情心。所以什么样的狗不能吃?自己家养的狗不能吃,那个基本跟你家人差不多了,相当于吃人了。所以儒家讲的这些道理都是不强生事的,强生事的道理都讲不通,也没有办法讲通。回到这里,我们谈人的存在,儒家看到的人的存在就特别朴素,“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周易•系辞》)。人是这样一种存在:人是始终处在和他者的内在本质关联之中的、有限的、有情感有情绪的、终有一死的、牵挂着的存在。这是我通过儒家历史上与其他学派的辩论中总结出来的。在我看来,儒家这种对人的本质的理解,可谓“颠扑不破”。


“敬是闲邪之道”,“闲邪则诚自存”。这也就是程子讲的“不是将清来换却浊”,[13]“闲邪则诚自存”,不好的东西一旦被克服掉了,好的东西就自然能彰显出来。所以为什么要讲一个“性善”的道理,这是最“易简”的。如果人的本质是恶的,或者人没有本质,那么带来的后果就是人“旋安排”。我们上节课讲的:不是“待人旋安排引入来,教入涂辙”[14],不是人忙忙碌碌地去安排、去创造和发明人的生活方式,人的安排方式源自于人的内在本质,人的内在本质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闲邪则诚自存”,所谓的“邪”就是“不正”,“不正”就是“不中”,“不中”就是“过”与“不及”。所以从儒家的角度上看,可以看到为什么儒家这么包容,儒家几乎是没有禁忌的,凡人情所不可免的,都是儒家要去充分肯定的。


“闲邪则诚自存”,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易简之道。不正的东西把它清除掉,正的东西自然而然就出来了。人类社会的所有安排,比如说“礼”这个字,怎样才能看到“过”或“不及”?一个社会的“过”或“不及”是怎么规范的?通常是用“礼”来规范的,而真正的“礼”一定是跟自然秩序相一致的。所以《礼记•乐记》篇讲:“大礼与天地同节”,这就告诉我们,真正的“礼”一定是跟天地相一致的,天地的节奏自然有其“长”或者“消”,该长的时候一定长,该消的时候一定消,在这个意义上,这种“礼”的安排难道是人发明出来的吗?如果每一个地方都是人发明出来的,那人可真够忙的。程子与富弼的一段对话特别有意思:


富公尝语先生曰:“先生最天下闲人。”曰:“某做不得天下闲人。相公将谁作天下最忙人?”曰:“先生试为我言之。”曰:“禅伯是也。”曰:“禅伯行住坐卧无不在道,何谓最忙?”曰:“相公所言乃忙也。今市井贾贩人,至夜亦息。若禅伯之心,何时休息?”[15]


富弼说你每天怎么都这么从容不迫的样子。程子回答说:我不行,做不了天下最闲的人。接着他反问天下最忙的人是谁?富弼回答不上来,程颐接着讲谁是天下最忙的人呢?“禅伯是也。”富弼崇信禅宗,马上反驳:“禅伯行住坐卧无不在道,何谓最忙?”禅伯念念不忘的都是道,怎么能说最忙呢?程颐马上说:“相公所言乃忙也。今市井贾贩人,至夜亦息。若禅伯之心,何时休息?”你说的正是忙,街边的市井之人,到了夜里也就睡着了,所以哪怕再忙也有休息的时候,禅伯的心何时休息呢?他强调了这个“忙”不断地“生事”,生出了各种事,又不是从人的本质出发的,人情所不可以免的东西反而天天要按着,天天要和人的一些最根本的东西作斗争,比方说克服自己的牵挂啊,克服自己正当的欲望啊,每天要和这样的事情作斗争,得忙成什么样子?所以程子说我顺理而行,这不就是天下最闲的事情吗?这个“天下最闲人”的“闲”字,讲的恰恰就是“易简”。不好的、不正的、“过”或“不及”的东西去掉了,好的东西自然而然就体现了,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方法。所以我说儒学是真正的“易简之道”,是朴素而直接的生活方式。


“敬是闲邪之道”,那么什么是“敬”呢?程子对“敬”的解释已经比较详密了,不是一般性地讲“敬”。程颢讲到“敬”的时候没有细讲什么是“敬”,程颐则明确说:“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主一”就是某种精神凝聚专一的状态,当然光讲专一显然不够。万一专一到赌博上怎么办?我一心一意地就爱赌博,一心一意地就是好色,专一在什么地方是关键。所以,程子进而讲:“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16]没有任何具体对象的情况下,内心保持收敛、整齐、不放纵、专一、纯净的状态。“主一”就是“无适”的状态,没有任何对象和方向的一种精神的凝聚、炯然在中的状态。程颢说“心要在腔子里”,[17]与“心在腔子里”相反的就是心不在焉,心全然不在此处。这种心收到自己腔子里的状态就是“主一无适”的状态。在我看来,“敬”是打破自我中心和个人主义的一剂良药。“敬”把个人还原到了恰当的位置上。我们今天几乎所有的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自我观念太强了。所以我常常讲,什么叫现代性?现代性其实并不意味着新的生活本质的出现,它意味着新的主流意识的生活态度的出现,而这种新的主流生活态度的核心,就是一个空前强大的自我观念。由于不知收敛,所以人的欲望无限地膨胀,而膨胀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不管给你多少,你都没有一点点满足和快乐。所以越是沉迷于自我的人,越不幸福。自我观念太强,得失心就重,得失心一重,一生就只剩下四个字——患得患失。如果你凡事出于公心,你的焦虑再大也是有限的。“敬胜百邪”,“敬”这一个字可谓点雪洪炉,所有渣滓都能在这个地方消掉。


程子讲“敬”而不讲“静”,“静”就是无事。所以有人问程颐:“敬莫是静否?”程颐说:“才说静,便入于释氏之说也。不用静字,只用敬字。”[18]只要说到一个“静”字,程子说就是“忘”。《孟子•公孙丑》论浩然之气一章有一段特别重要的话:“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这是一种断句法,程颢就是这么断的。程颐则断作:“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19]这两种断句基本一样,都告诉我们,儒家的根本修养工夫从来不是在一个地方静坐,而是在事上磨练。人就是一件事一件事去磨练,你少经历了一件事情,人生的格局就欠缺了一分,人生的淬炼就不够。这个没有办法,只能在事上去磨练。在事上去印证此心,在事上去磨练此心。我现在在家里没事的时候觉得自己最近脾气好了,可遇到事的时候发现还是不够。不在事上磨,终归不行。所以,程子认为,只要讲这个“静”字,其实就已经落到禅宗那边去了。


“敬”这个字,可以说是儒家修养法门的根本。程子后来将自己的修养工夫总结为两句话:“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