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讲的就是“理”的问题。整个道学观念的发展,到朱子这里有了集大成的综合。我们不要忘了前面提到的宋明道学的核心问题:为儒家生活方式奠定哲学基础。在我看来,任何一种哲学一定要指向一种生活安排,要给出某种生活安排背后的哲学上的根据。北宋五子的哲学探索被朱子结构在了一个集大成的系统当中,而这一哲学系统的最高概念就是“太极”,也即“天理”。但是“天理”到底是什么?在二程那里,天理的概念其实还是非常笼统的,对于朱子的“天理”概念哲学史上也有很多含糊其辞的讲法。对于朱子这样的哲学家,任何的含糊笼统都是对其哲学精神的背离。所以我们必须对天理的内涵给出具体明确的解说,或者至少是可以证伪的解说。
我们知道,《太极图说》有两个部分:《太极图解》和《太极图说解》。《太极图解》当中已经讲到了太极的问题。《图解》开篇引出了《太极图》的第一圈之后,说:“此所谓无极而太极也。”[15]这个“无极而太极”就是所以动而阳、静而阴的本体。也就是,在朱子那里,天理是阴阳的“所以然”。对太极最确定也最简明的说法是:太极是万物之所以然。这说法当然不能说是错的,但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就有太多的问题没有办法得到具体的分析。最明显的,这样一个所以然的根据是如何具有道德属性的?
《太极图说解》第一句话解释“无极而太极”,朱子讲:“上天之载,无声无臭。”[16]后来他说得更清楚,“无极而太极”就是“无形而有理”。[17]“太极”就是“天理”,而“天理”是无形的,是真正严格意义上的形而上者。但这形而上者到底是什么呢,它的具体内涵到底是什么呢?朱子在这里并没有明确地讲出来。我常常想:难道在他们的语境当中这是不言自明的、完全不需要解释的吗?的确,在有些语境下某些概念是不需要解释的。比如,我们常常说“时间”,如果你不像海德格尔那样“矫情”,一般就不会问时间是什么。反正大家都知道,虽然都说不清楚。再比如“存在”好像对我们是不言自明的。但是,“天理”在两宋的语境下是这样的概念吗?如果是,那么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他们心中那不言自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读二程、张载、邵雍,特别是周敦颐时(因为他的文字本来就少),都有这个问题。我们也无从追问和索解。但到了朱子那儿就不是这样了,你不能把天理这样的概念简单地视为不言自明的,因而置之不理,因为朱子对所有的问题都有详尽的讨论,尽管这些讨论或“交待”有的时候前后矛盾。在这个哲学系统当中,你能想到的问题,朱子他们都想到并且谈到了。那么,这个“无形而有理”的“理”到底是什么呢?
我解决这一问题的思路是从“格物致知”入手。在朱子那里,格物就是穷理。我们可以从他格物的方向,看他所要穷的“理”是什么。也就是说,我们去看看朱子的“即物穷理”所穷的是哪些理,然后再来看怎么来定义“天理”。
《大学章句》的相关部分主要是在解释“格物致知”,对于格物的内容则说得比较笼统,还是《大学或问》说得详尽:“用力之方,则或考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使于身心性情之德,人伦日用之常,以至天地鬼神之变,鸟兽草木之宜。”[18]这里所讲的“格物”的范围,从人伦到自然无不涵括其中。朱子本人就是这样做的。有一次,为了验证竹笋生长的过程,朱子插竹竿为标记,亲自验证,得出竹笋夜长数寸的经验。朱子对每一事物都有自己认真的思考研究,而这些思考研究又都能跟他的哲学思想统一起来。
如此宽泛的穷理的内容,研究的目标是什么呢?朱子是要让人们通过这样的格物的实践,看到所有事物中的“所当然而不容已”与“所以然而不可易”,[19]这是朱子对天理概念最完整的表述。“不容已”这一表达是有可能产生歧义的,通常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不得不这样”,如果这样解释,那么“不容已”就是一种客观必然性;另一种是“必须得这样”,如果这样理解,“不容已”就成了一种道德命令。“所以然而不可易”是讲固有的、恒常不变的根据。在今本《四书或问》中,是有“所当然而不容已”“所以然而不可易”这句话的。但在陈淳写给朱子的一封信的结尾处,有一句话值得注意:“所以《大学章句》《或问》论难处,唯专以当然不容已者为言。”根据这句话,似乎陈淳手里有一个稿本只说“所当然而不容已”,不讲“所以然而不可易”。通过朱子对陈淳的回答看,“其所当然而不容已”与“其所以然而不可易”是朱子以前的讲法,后来他把后面一句去掉了,因为朱子后来发现,只说“所当然而不容已”就足以把天理讲清楚了,“所以然”的意思是可以包含在其中的。[20]陈淳有一段关于“天理”的深入讨论得到朱子的激赏。陈淳说,理有四个方面:能然、当然、必然、自然。具体来说,以“恻隐”为例,陈淳说:人所以能有恻隐之心是因为我们内在有“仁”之“理”。在宋明理学的传统当中,恻隐之心属于“情”,“性”是“理”,“情”就落入到“气”的层面。所以关于“仁之端”有两种讲法:一种把“端”解作“萌芽”,一种解作“发显、表现”。在程朱这里,恻隐是仁之“表现”。仁是无迹的,是真正的形上者。“其所以能恻隐者,理也”。这种恻隐之心是人人都有的,遇事想不产生恻隐之心都不可能。这是强调其“必然”。而遇到这种场合你“应该”恻隐,这是其“应然”的方面。这种恻隐之心不是编造出来的、装出来的,“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孟子•公孙丑》),全无人为造作、伪装之处,皆自然而然。在上述对恻隐之心的分析中,理的“能然、必然、当然、自然”四个方面得到了充分的展现。[21]陈淳的这个分析非常精到,他真正秉承了朱子的伟大精神——把事情讲清楚。朱子对此也极为肯定,认为陈淳讲出了他自己要讲的道理。当然,这个讲法也不是全无问题。陈淳把“能然、当然、必然、自然”平铺在那里,没有明确哪一个是核心。那么到底哪个方面是核心呢?从朱子给陈淳的回答看,只要把“所当然而不容已”真正弄明白了,那么这四个方面就全包含在其中了。因此,在朱子那里,天理就是“所当然”,就是“应然”。
但是这里又衍生出一个问题来——天地万物是如何具有其“应然”的,这个背后的“应然”到底是什么?朱子讲“不容已”之时,并没有仅仅从道德律令方面讲,把“不容已”仅仅理解为“你不应该不这样做”,而是同时强调了“不得不如此做”的必然性的。《朱子语类》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问:“《或问》云:‘天地鬼神之变,鸟兽草木之宜,莫不有以见其所当然而不容已。’所谓‘不容已’,是如何?”曰:“春生了便秋杀,他住不得。阴极了,阳便生。如人在背后,只管来相趱,如何住得!”[22]
“春生了便秋杀”,有始有终,这是万物的必然性。因此,“不容已”包含了“必然性”,而非脱离必然性来谈空洞的、道德上的应然。朱子的上述表达不是偶然的,在《周易本义》里有几处同样的表达。比如,在解释《无妄》卦《彖传》之时,朱子用了“天命之当然”的概念。[23]在《本义》中,“天命之当然”有的时候也表达为“天运之当然”。[24]此处的“应然”不是康德意义上仅仅作为道德律令的“应然”。我一直强调,用康德的“自律”“他律”来衡量朱子,其实是在矮化朱子。“天命之当然”强调了必然性与应然性的统一。我们为何要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为何要有道德,为何要呵护天地万物的生灵,为何要珍惜物力?原因很简单:这样做符合天地生生之道。天地生生之理的这种必然性被称为“天命之当然”。所以,在讲到《复》卦的时候朱子特别强调“天地之心”。[25]什么是天地之心?天地以生物为心。这就是“天命之当然”。在解释“太极动而生阳”时朱子指出,这是“天命之流行”。“天命之流行”强调了必然性。因为“必然”,所以“当然”。朱子继承了程子“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的世界观。也就是说,在朱子看来,这个世界亘古亘今就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存在整体,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个虚无的阶段。但是,“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的动力是谁赋予的?是作为根本的“太极”和“天理”。而“太极”和“天理”就是天地“生生”的“必然”和“应然”。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世界的演化进程当中,就有了出现绝对虚无的阶段的可能,而这在朱子看来,是不可理解的。
天理既是“必然”,又是“应然”,但以何者为主仍然是个问题。结合前面朱子和陈淳的讨论,则“所当然”是天理之根本。所以,我在最近的文章中指出:天理的内涵是“所当然”的具体化。[26]“所当然”不是抽象的,最抽象的“所当然”是“做你应该做的”。这当然有意义,这是一个道德律令,知行合一的根本,《大学》讲“诚意”重心也在这里。但问题是,所有的“应然”都必须弄清楚几个方面问题:第一,为什么应该?第二,应该怎么做?而“为什么应该”又衍生出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必然要这样做?第二,为什么可以这样做?由此可见,所有的“应然”里面都有陈淳所说的“能然、当然、必然、自然”的完整展开。以“当然”为核心,“能然、必然、自然”的完整展开,就是“天理”的真正内涵。最高的“天理”就是“生生之理”,就是生生不已背后的必然性和应然性。
朱子所讲的天理不是抽象和空洞的,与阳明有根本的不同。阳明讲“良知”,归根到底就一句话:“做你该做的”。但我该怎么做,为何这样做?比如,以“孝”为例。为什么要“孝”?“孝”到何种程度?这不是简单的问题。“报本”(《礼记•郊特牲》)是“孝”的一个理由,“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论语•阳货》),所以古人为父母服三年之丧。再讲得根本一点,孝是最本质的眷恋和一生的牵挂,无法解除。而且孝的理由不在于对象,不是因父亲英明神武、毫无缺点才去孝顺他。而是内在的“不容已”所致。
天理是“所当然”的具体化。在朱子那里,我们可以找到明确的根据。《语类》中有这样一段话:
人多把这道理作一个悬空底物。《大学》不说穷理,只说个格物,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会,如此方见得实体。[27]
这个“实体”就是“能然、当然、必然、自然”的完整展开,就是“所当然”的具体化。若未见实体空讲道理,当然就无意义。朱子举例说:“且如作舟以行水,作车以行陆。今试以众人之力共推一舟于陆,必不能行,方见得舟果不能以行陆也,此之谓实体。”[28]天理作为实体,是具体的,而非抽象空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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