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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讲 理气动静:朱子的哲学(下)

我们上一次课讲到“理生气”的问题。我的理解和表述是“气者理之用”。事实上,“理生气”这个表达在朱子那里并不多见,只有一两条材料。最重要的就是《朱子语类》中的那一则“气虽理之所生”。当然,我在上次课上特别强调,我们不能因为朱子讲得少就认为它不符合朱子的思想宗旨。从《语类》中那则材料看,“理生气”这一表述并没有受到任何的质疑,由此可知,在朱子及其弟子那里,这个道理被认为是不言自明的。因为理是最根源性的、最真实的存在,无生灭、无成毁的,是天地生生之理。既有这理,便有这气。我们讲朱子哲学上来就讲体用,特别强调了体必有用的思想。所以上次课我在解释“理生气”这一论述时,强调了“气者理之用”。这是我自己的理解。实际上,“理生气”在朱子的思想中有一个更准确的表达,那就是“理必有气”。“理必有气”强调只要有这个理,它就带着气出来。


上节课我们讲到“天理”这个概念的时候,我特别从陈淳与朱子的那封论学书信出发,强调陈淳所讲的理有能然、必然、应然和自然。陈淳的问题在于他只是把能然、必然、应然、自然平铺放着,没有指出究竟哪一个是核心。而实际上,到朱子那里,天理就是“所当然而不容已”“所以然而不可易”。当然这还只是前期的表达,到后来,朱子认为只说一个“所当然而不容已”就够了。所以,天理的能然、应然、必然、自然,在朱子的思想中是围绕着应然展开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朱子会说性就是合当的。性即是理,合当的就是应然。在《周易本义》里,朱子常常讲“天命之当然”。在《太极图说解》中,讲到太极“动而生阳”的时候,朱子提到了“天命之流行”。“天命之当然”和“天命之流行”,都是以“所当然”为核心的。在我看来,天理无论在哪个层面上,都是以“所当然”为核心所构成的一个能然、应然、必然、自然的完整展开。因此,我把朱子的天理总结为“所当然”的具体化。


那么,“理必有气”是什么意思?“理必有气”,也就是说只要有这个“理”,这个“理”就必然体现为“用”,就必然体现为时空当中的某种可感的东西,体现出象或形来。我们说天理是“所当然”的具体化,天理或天命就是一个“所当然”。“所当然”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应该如此、合当如此。天命应该如此,人应该如此。而只要有一个“合当如此”,马上就分阴阳了。怎么分的阴阳呢?只要有一个“合当如此”,马上也就分出了“合当如此”与“合当不如此”。“应当如此”与“应当不如此”相对比,“应当如此”就有一个积极的、动的意思,“应当不如此”就有一个消极的、止的或者说静的意思。由此出发,就衍生出这样一个复杂的世界来。


当然这里面有些理论问题需要解决。既然“理必有气”,气是理之气,那么理为什么管束不得它。所以朱子讨论理强还是气强的问题,究竟是理强气弱还是气强理弱。既然气是理生出来的,气是理之用,理必有气,有这般理就有这般气。仁就有个阳的意思,义就有个阴的意思。所以才说仁阳而义阴。当然,后来朱子又有了更为复杂的表达,即“仁体刚而用柔”,“义体柔而用刚”。还有,为什么由“当然”之理生出来的气会有驳杂之气?所谓驳杂之气就是不善之气。理是善的,气作为理之用就应该生出善的气来,那么为什么会有不善的气,这个不善的气从哪儿来的呢?关于气强还是理强的问题,朱子实际上是说,一旦变成了个体以后,气强过理。一般的事物身上,理在气之中的体现是直接的,刚的就是刚的,柔的就是柔的。水、火、木、金、土,五行各有其气质,每种气质都是理的一偏的体现,而非理的完整的体现。理的一偏,也就是理的某一个方面突出地体现出来。金就是金之气,木就是木之气。甚至到了动物那里,都是这样。朱子讲,虎狼就是个义,所以《语类》中有一段讲到老虎被射杀的时候,临死前最后跑的那几步都是直的,因为虎的气直。[1]至于动物和植物,按理说动物的气更灵,植物的气不灵,因为植物没知觉,但朱子说植物也有植物的好处,动物一死,没过几天就烂了,植物死了却很久都不烂,所以植物的形魄相比起来又比较强。再下面就涉及到人心的问题。动物身上秉得的某方面的理比较突出,这理就直接地表现出来。但是人就比较复杂,人能够主动地知觉这个理,当然也能够主动地拒绝去知觉这个理。这就有了一个主观选择的问题,而不再是理的直接体现。[2]为什么人会有这个问题?这就涉及到“心”的这种灵明之气在朱子思想当中的位置。我们这里无法做更详尽的讨论,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细读《语类》中的相关部分。


“理生气”在朱子那里更为准确的表述就是“理必有气”。理作为天地生生不已之理,是不断地生生的。世间万物如果只创生一次就结束了,那么这个世界就简单了,就纯善无恶了。从太极到两仪、两仪到四象、四象到八卦、八卦到六十四卦,当然还可以再分下去,但无论怎么分都是纯善无恶的。但问题是,所谓生生不已,不是今天生完了,明天就不生了,它是每时每刻都在生长出新的东西来,每时每刻都在生长出新的阴阳之气,那么这个新的阴阳之气和旧的阴阳之气之间,就自然而然形成了某种冲突。我为什么强调朱子的思想是最为易简的,因为他的思想是真正做到了“一本”的。他从一个生生之理出发,接下来就分为阴阳二气,但是只要有了气的层面,就有了成毁。有成就有毁,有生就有灭。阴阳再往下分,就变为四截,二分就成了四分,而四分就是元、亨、利、贞,生、长、收、藏。而这全都是从生生之理这一根源出来的。只要有生理,生出来的就是有限的东西。只要是天理生出来的,落实在气这个层面的,落实在阴阳这个层面的,就是有限的。所谓有限,就是有限定的。阳有个刚的意思,阴就有个柔的意思;阳有个舒发的意思,阴就有个收敛的意思;阳有个揭示的意思,阴就有个遮蔽的意思。一旦生出了具体的、有限的东西,所有有限的东西都是有生有灭、有成有毁的,或者更简单地讲,是有始有终的。一个具体事物作为有限的存在者,都要经历四个阶段,就是元、亨、利贞或生、长、收、藏。由于前一个阶段的有限的事物的生、长、收、藏还没结束,新的有限的事物又生出来了。于是就形成了冲突。不同的事物处在不同的阶段,有的处在生的阶段,有的则到了藏的阶段。导致这个世界充满了冲突的原因就在于该结束的不结束,就对后来的生长形成了遏制。


撇开朱子的文献,我们一般性地来看看为什么会从单纯的世界生出如此复杂的善恶来。其实善和恶,简单地讲,就是过和不及。当生的阶段,生得过了,是恶;生得不及,也是恶。长得过了,是恶;长得不及,又是恶。贞也一样,该结束的不结束,就跟你那儿耗着,这其实也构成恶。仅仅元、亨、利、贞这四段子,带来的冲突就足够多了。人处在一个阶段里,特别是比较好的阶段,自然有过的倾向。生的阶段真好,鲜花怒放真好,但如果到处都是怒放,而且都已经该谢了还要顽固地怒放,那就麻烦了。我们可以看到,在“理生气”这一论述当中,程子的“不强生事”的哲学找到了最为易简的理论形态。


(二)理气先后


接下来我们来讲理气关系的第二个问题,即理气先后问题。实际上,讲完理生气的问题,理气先后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我们前面讲了“理必有气”,“理必有气”也就意味着不可能有“孤露”之理。既然理必有气,那么,究竟是理在先还是气在先呢?


关于这个问题,朱子和他的弟子有很多讨论。一般地讲,理、气之间不能说谁在先、谁在后,更准确的说法是谁更根本的问题。用我们以前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话讲,就是何者是“第一性”的问题。在朱子那里,究竟理是第一性的还是气是第一性的?这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如果理、气都是第一性的,那就是二元论。显然,在朱子的思想里,理是第一性的。从更根本性上看,理更根本;从实在性上看,理更实在。气是理之气,或者气者理之用。只要是气,就一定有生灭、成毁。不管什么样的气,都有生灭,而且是灭尽无余的灭,完全彻底地消灭,没有任何遗存地消灭。理解程颐和朱子,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他们的思想里没有永恒的质料。物质不灭的观念,在程、朱那里是不能成立的。这是程、朱与张载的最大区别。在张载那里,是有永恒不灭的质料的,但程朱不接受这样的观念。气,来无所由,去无残迹。关于理气先后,朱子通常的表达是:理气本无先后。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推上去,看起来却像是理在先、气在后似的。[3]当然,朱子强调,这个理在先、气在后,不是说今日有是理,明日再有是气。不是这样的意思。不是时间上的先后关系。陈来老师《朱子哲学研究》的第一章讨论的就是理气先后的问题,他的根本解决就是认为朱子强调的是理在先,也就是逻辑在先。而所谓逻辑在先,其实就是第一性第二性的问题,就是何者更为根本的问题。[4]但是,有的时候,朱子对理气先后问题的讲法里似乎又有理是时间上在先的意思。《朱子语类》里讲:“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5]有些学者就认为,“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是在说有可能出现只有理没有气的阶段。这样的理解显然是不能成立的。要知道,在朱子的哲学话语里,山河大地是有形的物。山河大地虽然大,它仍然是有形的物,既然是有形的物,也就都是有限的。既然是有形有象的事物,终归会灭尽无余。也就是说,在朱子“理必有气”的思想系统当中,是可能出现没有任何具体事物的宇宙发展阶段的。但是,即使在没有任何具体事物的时候,理也不孤立存在的,理仍然跟气结合在一起。那种情况下的气,就是天地公共之气,也就是没有任何具体形质的气。所以,在理论上的确可能出现“山河大地都陷了”的阶段,但即使“山河大敌都陷了”,毕竟理还在那里,但这个理仍然不是孤露之理,仍然要跟气结合在一块。朱子说:“理未尝离乎气。然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岂无先后。”[6]


(三)理气动静


接下来我们讲理气动静。其实关于理和气的关系,特别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太极是怎么动的。《太极图说》讲: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强调的是动静互为条件。但问题是,太极是怎么动的,太极有无动静?太极如果有动静,那么太极岂不成了具体的物?太极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就没有时空的位置,既然没有时空的位置,何以能有动静呢?如果有人问:理存在在哪儿?我会回答他说:你问错了。因而“哪儿”,也就是空间上的位置,是源于太极的。理是时空之本,问太极存在在哪儿,那也就等于将太极当成形而下的了。在朱子那里,理气之间的这个分别是非常清楚的。


既然太极不在时空关系里,那太极怎么动呢?太极显然是不能动静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太极既然不能动静,那《太极图说》里为什么要讲“太极动而生阳”呢?这个问题的解决,逻辑上有两种可能的选择。一种是近来很多人都在讲的:太极之理里面包含动静之理。这种解读我曾经认为是对的,但近来慢慢意识到中间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不符合一本的原则,“理论补丁”太多,不能从一个根本的原则里推演出来。如果说太极有动之理、有静之理,那是不是还得有时间之理、空间之理?进一步地,是不是还得有大小之理、上下之理?在朱子那里,太极或天理没有那么多的内容,他告诉我们的就是一个生生之理。这生生之理是天命之流行,永不停息地创生,只有这是根本。当然,如果有人问天地为什么要生生。我没有答案,朱子也没有答案。关于普遍性的问题,西方哲学和中国哲学有很大区别。虽然笼统地讲西方哲学,会有本质主义的嫌疑。西方哲学内部也有很大的差别。但中西哲学在整体品格上,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我们以柏拉图为例。在柏拉图那里,普遍性问题是用相或者理念来阐发的。所有的桌子有一个相,然后桌子有一个更高的相就是家具,家具又有一个更高的相就是物,一步步地抽象。中国哲学的普遍性则体现在所有的事物都秉得了天地生生之理,只有这一点是统一的,因此是普遍的。在事物的生生不已的根源上,找到了事物的统一性。关于太极动静的问题,朱子与弟子之间有很多讨论。他弟子问:太极动静,是否可以理解为“太极兼动静而言”。“太极兼动静”,也就是说太极贯通在动静当中。对此,朱子回答说:“不是兼动静,太极有动静。”[7]很显然,这里面“有”这个字非常关键。在《语类》的另外一段材料里面,朱子讲:“阳动阴静,非太极动静,只是理有动静。”[8]“理有动静”和“太极有动静”这样的表述,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动静与阴阳的关系,不是动了以后才生阳,静了以后才生阴,动和阳是一个阶段,静和阴是另一个阶段:


“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非是动而后有阳,静而后有阴,截然为两段,先有此而后有彼也。只太极之动便是阳,静便是阴。[9]


不是这个动和阳、静和阴截然分为两段,而是太极之动便是阳,静便是阴。这是朱子关于太极动静问题的最经典的论述。那么,如何将这几个经典的论断结合起来,从而获得对太极动静问题的确切的理解呢?


我们前面说过,天理或者太极作为天命之当然,也就是所当然的具体化。而天命之当然,或者具体化的所当然,意味着一种肯定的倾向。有了肯定,自然也就有了否定。而肯定的倾向就有了动的意思,否定的倾向就有了静的意思,不是太极里面另外包含了一个动静之理在里面。所当然具体体现在语言中就是“应当怎样”,“应当怎样”必然包含“应当这样”和“应当不这样”,而“应当这样”就有了一个动的意思,是一种主动积极的倾向,“应当不这样”就有了一个静的意思,是一种被动消极的倾向。这就是“太极有动静”或“理有动静”的含义。“太极有动静”其实是“理必有气”的另一种表达。在逻辑上,“理有动静”和“理必有气”,是完全一致的。关于理气动静的问题,朱子用过一个人跨马的比喻,这个比喻带来了非常多的误解。我们刚才讲到的太极动静问题,是在最根本的意义上讲太极何以能动而生阳的问题。还有一个层面的理气动静的问题,即一旦形成了具体的万物,那么,具体事物中的理是否会随事物而动?举个例子,我手里这只粉笔现在在缓慢地运动,那么你告诉我粉笔中的理是否也随之而动?粉笔有粉笔的本质,它的本质会不会随着它的运动而运动?这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人跨马的比喻,讲的显然是涉及到具体事物这个层面的问题。在具体事物这个层面上,朱子说:“理搭在气上而行”,[10]这也就是说,在朱子看来,具体事物运动,事物中的理也随之而动。某个事物在运动,那么这个事物的具体属性有没有在运动?当然有运动。比方说物体上的“刚”的属性,物在动,这个“刚”也随之而动。其实我们能体会到的事物的运动,不就是它的“刚”的属性在运动吗?假设有个人走在操场上,被球砸了一下,不就是这个皮球的刚性移到了这个人的脑袋上吗?以人为例:每个人都秉得了仁之理,那么,人移动的时候,他身上的仁之理当然也要移动。所以朱子说:“理搭在气上,如人跨马相似。”[11]关于理气动静的问题,我们得把不同层面的问题分开来看:一个是太极动而生阳的问题,一个是具体事物的理的动静的问题。不能混为一谈。关于理气动静的问题,朱子还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太极者本然之妙,动静者所乘之机。”[12]“太极者,本然之妙”的这个“妙”字,强调的是创生义。动静是所乘之机,那么什么叫“所乘之机”呢?有人说这个“机”就是“几者,动之微”的几。这显然是不对的。朱子讲的“所乘之机”的“机”,含义非常明确,“机,是关捩子”,关捩子就是门轴。门轴中间是不动的,而门的运动围绕着不动的中轴。这表明,动是以静为条件的。而门轴之静的意义,恰恰又在于它使得门的有规律的运动成为可能。所以我们说动静互为条件。不能说动则无静、静则无动,而是动中含静、静中含动。朱子说关捩子,“踏着动底机,便挑拨得那静底;踏着静底机,便挑拨得那动底”。[13]


其实,理气动静问题当中,最麻烦的还是心之灵的问题,也就是心的主观性的问题。朱子讲“理必有气”,心是“气之精爽”或者“气之灵明”。那么,作为“气之精爽”的心应该是顺理而动的。但实际的情况是,人可以顺从天地生化不已的进程,也可以阻碍它。而这取决于人心。心的能动性到底如何理解呢?我在朱子的思想当中找不到具体的讨论。也许这只是我的问题。


(四)理一分殊


我们接下来讲理气关系问题的第四个方面,“理一分殊”。


理一分殊这个观念来源于程子。二程教育自己门人的时候,一般是以《西铭》作为入门功夫的。《西铭》我课上没有讲,因为没时间讲。《西铭》讲“民胞物与”,让人们体会到天地万物跟自己的本质关联。在某种意义上,《西铭》可以视为程颢《识仁篇》的更精彩的表达。程颢曾说,“《西铭》,某得他意思”,只不过没有子厚笔力雄浑,能把这个文字写出来。所以程颢感慨说:自孟子以后,除了《西铭》,没有文章能达到这种雄浑的高度。杨时是程门高弟,当然也是以读《西铭》为入手处的。杨时后来觉得《西铭》有问题,他怀疑《西铭》有流于兼爱的倾向。因此专门写信去问程颐。程颐回答他说:“《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14]在程子这句话里,“分”字应该读成四声。在这里,理一分殊是说爱之理都是一样的,而爱的分(fèn)却是不同的。对天地的爱,对父母的爱,对君主的爱,对大臣的爱,都有所不同。所以,爱自然是有差等的。“理一分殊”强调《西铭》的原则是爱有差等。这是程子所讲的理一分殊的含义。


到了朱子那里,理一分(fèn)殊在很多地方被读成了理一分(fēn)殊。这并不是说朱子不了解理一分(fèn)殊这种读法,朱子强调理一分(fèn)殊是因为他的哲学理论的结构性需要。当然,用理一分(fēn)殊来解决理和万物的关系问题应该不是始于朱子,程子门下应该早就有这样的讲法,而且朱子的老师李侗应该也是这么讲的。朱子出自道南学派,道南学派的名称起自杨时。杨时追随二程学习,先是师从程颢,后又问学于程颐。据说程颢非常欣赏杨时,杨时学成返乡,从洛阳往南方去,程子目送他走远以后,说“吾道南矣”。[15]因此杨时的门下称为道南学派。道南学派最核心的谱系是:杨时传罗从彦,罗从彦传李侗,再由李侗传到朱子。所以,朱子是程子的第四代传人。用理一分殊来表述理和万物之间的关系,应该是道南学派的一贯主张,不是朱子的发明。当然朱子对这个问题的解决要更为系统和精彩。


理一分殊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即万物形成以后,太极是否还寓于万物之中?如果太极还寓于万物之中,那么这个太极与作为生生不已的根源的太极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我们知道,其实在古希腊哲学里也有这类问题,比如理念的分有说。朱子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问题。太极在不在万物之中?如果太极不在万物之中,那岂不是说,万物的本性与太极无关,或者不是根源于太极的?如果太极在万物之中并且作为万物的本性,那又会产生出一个问题来:人和物的差别何在?人秉得了太极之理,万物也秉得了太极之理,那么为什么人和物之间有那么大的差别?所有这些问题,在朱子那里都可以统摄在理一分殊这一论断当中。理一分殊这一论断最关键的问题是,每一个个别事物当中的太极和作为本体的太极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之所以会产生,实际上是因为我们把太极当成了一个物。在语言当中,我们不自觉地把太极当成了一个东西。好像万物秉得太极是说万物秉得了太极这样一个东西。朱子在解释周敦颐的“无极而太极”时指出,太极就是一个极好的至善的道理。他说:极,如枢极之处。[16]极就是我们房屋的那个极顶,还有就是天穹的那个极至,是极至之义,由此引申出极好至善的道理的意思来。所以,所谓个别事物当中的太极,具体地讲,也就是具体时空关系里那个恰当的点,或者恰当的分寸。所有的事物都体现为具体的时间空间当中的差异性,每一处的差异性当中都有其极好的至善的分寸。以《周易》里的卦象为例。按照通行本的卦序,《乾》《坤》《屯》《蒙》《需》《讼》《师》。《屯》卦这样一个特定的处境当中有一个极好的至善的道理,《蒙》卦中也有一个极好至善处。再比如,在我们这个教室里有一个极好至善处,在你们那个位置上有一个极好至善处。虽然你们坐得歪七扭八的——当然我觉得你们坐得很舒服,我也很高兴,但是起码我得说你们坐的样子都是对的。你看这整个教室,没有一个同学是背对着我的。如果你背对着我,你就违背了天理了,违背了教室的天理。你一进教室就知道,这个教室的空间里是有方向感的。很清楚,所有个别的位置都指向中间这个位置。所以我们在位置上是有等级的。但是这个没办法,教室这地方的核心就在这儿。所以,每个具体的处境当中都有个极好至善处,这样的理解在朱子那儿是说得通的。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万物有没有本性,万物的本性是不是太极?在所有时空当中都有极好至善之处,这个没问题,但是事物当中到底有没有本性?当然有,因为事物之所以存在,在于它是“继此生理”而生的。事物的本性来自于生理之继续。万物一旦成形以后,这本性就“不亡以殆尽”。只要没到灭亡的时候,这个本性就在万物身上发挥作用。每个事物秉得的“天地生生之理”,其实就是万物的本性。每个事物都要经过元亨利贞的过程,有始有终。每个人也是这样。人的本性体现在哪儿?人的本性就体现在每个动作、每个选择当中,每个动作、每个选择里面都有它的始终,所以也从这“生生之理”而来。我们不能把太极具于人心理解为每个人心中真的藏着个宝珠一样。有的人的宝珠光明闪亮,有的人的宝珠则蒙上了油污,所以需要去格物。宝珠在朱子那里,只是一个形象的表达。生生不已之理是动态的,而非静态的。


我们上面对理一分殊的问题做了一个区分:一方面,太极是极好至善处,每种具体处境当中都有其极好至善处;另一方面,万物继天地生理而生,天地生生之理具体化到每个事物身上,也就构成事物的本性。这两个方面都是理一分殊原则的体现。当然,如果认真思考,我们将会发现,这个区分也是表面上的。每个事物的极好至善处,是与它所处的处境密不可分的。还是以教室为例。设想如果我走错了教室,走进了本该上数学课的教室,那我就是把宋明理学讲得天花乱坠,那也是不对的。正如我前面讲到的,该结束的却拒绝结束,就是一种倒行逆施。所有事物都是“继此生理”而来的,人也是如此。每个人的一生,就是生生不已的原则在我们身上的具体实现。在植物身上,生生不已的原则体现为:种子生成根苗,根苗长出花朵,花朵长出果实,果实复归为种子。动物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在朱子看来,动物有化生,有气生。所谓化生就是前面没有这样的种子。朱子甚至说人最初也是化生。最常见的化生是虱子。人老不洗澡就会生虱子,朱子觉得虱子就是化生的。[17]这里,我们得宽容古人生物学知识的局限。而一旦化生以后,就有了种子,就会自然地沿着这个种子生下去,这就是气生。人每天都要努力维持个体的存在。斯宾诺莎《伦理学》中对欲望的解释是:所谓的欲望就是每个个体都有自我保存的冲动。[18]但是自我保存的冲动与相互扶助的冲动,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至少,如果人没有相互扶助的冲动,人类的种群数量是不可能这么大的。所以,这背后都自然有它的道理。也都是理一分殊的具体体现。


对于太极,我们还是要从生生之理在人身上的具体体现这个角度来理解。太极不是一个具体的有形有象的东西,而是始终作为一种动态的倾向作用在我们身上的。这种动态的倾向根源于天地生生之理。从根本上讲,就是根源于一个“仁”字。人的本性根本上就是一个“仁”字。“专言之”,也就是说单讲一个“仁”字,那么仁里面包含着义、礼、智、信,这也就是程颢讲的“义礼智信皆仁也”。义、礼、智、信其实都是仁的具体体现。


对理一分殊这一原理的解说,影响最广的莫过于“月映万川”的比喻,但其实这是极糟糕的一个比喻。“月映万川”这个比喻,在朱子的书里就出现了一次。[19]估计是朱子跟学生怎么说都说不明白,就指着一汪水说:你看这月亮,在所有的水里都能看见同一个月亮,这就是理一分殊。其实月亮跟水有什么关系,月亮构成水的本质吗?水中月不是水的本质,水也不是水中月的现象。这跟太极与万物的关系问题能混为一谈吗?就这么一个糟糕的比喻,居然还有人从中看到华严宗对朱子的影响。这是怎样一种捕风捉影式的“影响”啊!程子也有比较糟糕的比喻。关于理一分殊的最好的比喻,在《语类》“论周子之书”的那一卷:


既有理,便有气;既有气,则理又在乎气之中。周子谓:“五殊二实,二本则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自下推而上去,五行只是二气,二气又只是一理。自上推而下来,只是此一个理,万物分之以为体,万物之中又各具一理。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然总又只是一个理。此理处处皆浑沦,如一粒粟生为苗,苗便生花,花便结实,又成粟,还复本形。一穗有百粒,每粒个个完全;又将这百粒去种,又各成百粒。生生只管不已,初间只是这一粒分去。物物各有理,总只是一个理。[20]


“此理处处皆混沦”,所谓混沦,也就是我们讲的不“孤露”。“此理处处皆混沦”,也就是说理一定包着气,有理必有气。如“一粒粟”,就好像一粒种子,“生为苗,苗便生花,花便结实,又成树,还复本形”。但到了这时候,一穗有百粒。一穗谷中有一百粒,一百粒里面都含生生之理。从第一粒谷种种在地下,生苗开花结实,复生谷种。如此下去,就是理一分殊。所有的生理都从那最初的种子出来,最初的种子与后面的种子当中的生理是一致的,这和“月映万川”的比喻不可同日而语。在此我们再次强调,理解人的本性,一定要从动态的倾向来理解,不能把它当成一个静态的物的属性。性、命这两个字,张载称之为“天所性者”“天所命者”,是有着非常深刻的考虑的。万物各有理,但总归只是一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