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陆之辩是儒家思想史上一场非常重要的辩论。1175年夏天,吕祖谦访问朱子,二人完成了合编《近思录》的重要工作。事后看,朱子对《近思录》的编辑并不十分满意,原因很有可能是太多迁就了吕祖谦的意见。吕祖谦、张栻等人在世时的道学界,或者说南宋初期的思想界,气氛是比较鲜活灵动、包容和睦的。吕祖谦、张栻去世后,朱子大有群雌孤雄之感,对其他人的态度基本上是压倒性的,是指导者和被指导者的关系。《近思录》编纂完成后,朱子送吕祖谦离开,从福建送到了江西。到了江西以后,吕祖谦提议约见江西陆氏,彼此交流一下思想。于是就有了著名的鹅湖之辩。
辩论的头天晚上,陆九渊与陆九龄为了统一意见,先进行了一场辩论。陆九龄为人谦和,辩不过陆九渊,所以决定用陆九渊的道理作为辩论的基调。第二天早晨,陆九龄吟诵了自己夜里写成的一首诗:“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留情传注翻蓁塞,着意精微转陆沉。珍重朋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25]诗的大意是:小孩就知道爱父母,长大了自然而然知道对父母要恭敬,古代圣贤传承下来的只有这一本心。有了地基才能盖房子,从来没听说过平地突然拔出一座高山来。太过留心传注类的知识,反而会堵塞我们的良知。太过关心那些精微的东西,自己的道德品性反而若沉若浮。我们彼此之间切磋一下、相观而善还是好的。这样的朋友之谊弥足珍贵。而讲论当中的至乐,也无可比拟。这诗平和中正,透露出陆九龄高尚的人品和平易温和的性情。陆九渊听后,觉得诗虽好,但指出中间两句“微未稳”。陆九渊应该是认为“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这两句不好。因为在这两句诗里,地基和房子仍然是打作两截的,房子不是自然地从地基上长出来的,与地基是有明显区别的。有点儿类似于“四端”的“端”,“恻隐”还不是“仁”,“羞恶”还不是“义”,只是仁、义之端。陆九渊说:我沿途来和上一诗。他所和之诗如下:“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辩只今。”[26]诗的大意是:到了父祖坟墓前面,自然就有哀痛之情,到了宗庙里面,自然就有恭敬之情,这是人千古不可磨灭的本心。涓涓细流积为大海,涓流和大海只有小大之辨,没有本质的分别。石头虽小,但与积累成的大山的本质是一样的。易简功夫自然而然事业长久,支离的道理却终究浮沉不定。要知道自下登高之处,今天咱们就得辩出一个真伪来。双方在船上见面以后,陆九龄念了他所作的诗。朱子一听就说:子寿(陆九龄)上了子敬(陆九渊)的船了。陆九龄的诗讲的是尊德性和道问学何者优先的问题。有一段时间,朱子对此也有自我反省,他说:陆子“尊德性”的方面多了些,我则是“道问学”的方面多了些。他本来是想将两者汇归为一的。随着辩论的进行,彼此都有坚持自己立场的理由,也都藏了对方难以回答的问题。但因为旁边人的阻拦,双方都没有把各自准备的棘手问题抛给对方。陆九渊准备的问题是:如果必须读书才能做圣贤,尧舜之前有何书可读?朱子想问但没问出来的问题是:如果不读书,孔子每天跟他学生在做什么?具体的辩论内容,并没有多少重要的理论问题。辩到后来,陆九渊引出先前所和之诗,吟到“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的时候,朱子“失色”;到了“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辩只今”两句,朱子“大不怿”,双方不欢而散。[27]
辩论的第二个阶段是“铅山再会”,这是朱陆之间关系相对缓和的阶段。朱子起知南康军,赴任途中经过铅山。朱陆双方自上次分别以后,时有书信往来,还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这期间,二陆的母亲去世。陆氏兄弟写信就自己对丧礼安排的种种设想,向朱子求证。朱子逐一指出其谬误处,二陆为之心服。在这样的背景下,陆九龄来铅山看望朱子,诚恳地反省自己的偏颇,开始倾向于朱子的理路。朱子非常高兴,写了一首诗追和二陆,诗曰:“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蓝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28]诗的大意是:你们兄弟的德义风流我早就钦慕,分别三年以后也更关心你们的状况。偶然扶着藜杖出来做官,又委屈您坐着小轿子越过这么远的山脉来看我。一方面,我们必须不断地商讨旧学,然后将旧学融化为新知;另一方面,新知又不仅仅是空洞的、客观的知识,而必然沉淀为我们心灵的成长。我最怕你们一说就说到不立文字的地步,从而将人世间的今古变迁都忘却了。诗的最后两句还是略带批评之意。
朱陆之辩的第三个阶段是南康再会,地点在白鹿洞书院。陆九龄去世后,陆九渊请朱子给陆九龄写祭文,朱子欣然从命。陆九渊亲自到白鹿洞书院,朱子请陆象山登白鹿洞书院讲坛,讲“义利之辨”。陆九渊的演讲极为精彩,当时是冬天,座中有弟子感动落泪。朱子也听得非常激动,不停地扇扇子,说我平日未曾讲到这个地步。演讲结束后,朱子请陆九渊把这篇演讲写成文字,刻石立于白鹿洞书院。[29]陆九渊后来屡次谈起此事,引以为豪。后来两人一同泛舟时,朱子说:“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从有天地以来就有这山水,但哪里会有像我们俩这样卓越的人同游呢?朱子显然认为,朱陆汇合,儒门再无争议了。这是双方最和睦的一段时光。
第四个阶段是曹表前后。曹立之原是陆九渊的弟子,后来追随朱子。曹立之不幸夭折,朱子写了一篇祭文,其中有“苟心所未安,虽师说不曲从,必反复以归于是而后已”[30]的话,表彰曹立之认真向学,如果未自得于心,即使老师说的也不会同意。而这里的“师说”,不能不说有针对陆九渊的嫌疑。陆氏门下得到这篇文字,非常不快,双方再起争端。这一争端虽然没有导致彼此交恶,但曾经达到的和睦气氛却就此消失了。
辩论的第五个阶段围绕《太极图说》展开。最初,辩论在陆九韶和朱子之间展开,后来陆九韶才力不逮,陆九渊就接下辩论的重担。这次辩论的焦点是,陆九渊认为《太极图说》要么是伪作,即不是周子所作,要么就是早年未定之作。质疑的理由主要是两个方面。其一是对“无极而太极”的质疑。陆九渊并没有质疑朱子所定的“无极而太极”这一版本,但他认为“太极”之上讲“无极”是没道理的。“无极”这个词是道家的,也从根本上违背了儒家宗旨。所以他认为,《太极图说》不应该是周子所作。在“太极”之上加“无极”,按照陆九渊的说法,是“叠床上之床”“架屋下之屋”[31],完全是多余的。而朱子则强调“无极而太极”讲的是无此形状而有此道理,即无形而有理。朱子将“极”解释为极致,“太极”就是理之极致,就是极好至善的道理。朱子把“无极”和“太极”的“极”解读成了两个字,字义不一样。这种解法是有其根据的。“无极”在北宋周敦颐的时代作“无形”讲,这一点在邵雍的《观物外篇》中是能够得到佐证的。《太极图说》里还有“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论述,这里,“无极之真”的“真”就是太极,无“无极”就是无形。双方辩论另一个问题是:阴阳是不是形而上者。陆九渊认为一阴一阳就是道,朱子则认为,“一阴一阳”不是道,“所以一阴一阳者”才是道。朱子坚持程颐的主张,用“所以一阴一阳者是道也”来区别理气。陆九渊认为,阴阳已经是形而上者,因为从其心学立场看,天理必须与本心等同。而心是兼备理气的。如果阴阳不是形而上者,那就不能说本心是理,只能说本性是理。所以,辩论的根本还是在心即理与性即理的分别。细读朱陆之间的书信,可知其间的意气之争,多源于陆九渊。比如:“平时既私其说以自高妙,及教学者,则又往往秘此,而多说文义,此漏洩之说所从出也。以实论之两头都无着实,彼此只是葛藤末说。气质不美者乐寄此以神其奸,不知系绊了多少好气质底学者。”[32]话说到这种程度,朱子也觉得无须再辩,所以在最后一封回信中说:“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亦可矣,无复可望于必同矣。”[33]
辩论最终结束于陆九渊的去世。1193年,陆九渊病故。据《语类》载,朱子得讣闻后,即率弟子往寺中哭之。既罢,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可惜死了告子。”[34]
[1] 《年谱》,见《陆九渊集》卷三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83页。
[2] 《象山先生行状》,见《陆九渊集》卷三十三,1980年,第388页。
[3] 同上。
[4] 同上。
[5] 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5页。
[6] 同上书,第17页。
[7] 《年谱》,见《陆九渊集》卷三十六,1980年,第486—487页。
[8] 陆九渊:《与曾宅之》,见《陆九渊集》卷一,1980年,第5页。另见陆九渊:《与赵监》,见《陆九渊集》卷一,1980年,第9页。
[9]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38页
[10] 参见陆九渊:《语录下》,见《陆九渊集》卷三十五,1980年,第470页。
[11] 陆九渊:《与朱元晦》,见《陆九渊集》卷二,1980年,第28页。
[12] 同上书,第26页。
[13] 陆九渊:《与李宰》,见《陆九渊集》卷十一,1980年,第149页。
[14] 陆九渊:《与曾宅之》,见《陆九渊集》卷一,1980年,第4—5页。
[15] 程颢、程颐:《二程集》,2004年,第8页。
[16] 陆九渊:《语录下》,见《陆九渊集》卷三十五,1980年,第456页。
[17] 陆九渊:《格矫斋说》,见《陆九渊集》卷二十,1980年,第253页。
[18] 陆九渊:《语录下》,见《陆九渊集》卷三十五,1980年,第478页。
[19] 陆九渊:《语录下》,见《陆九渊集》卷三十五,1980年,第471页。
[20] 同上书,第398页。
[21] 陆九渊:《语录下》,见《陆九渊集》卷三十五,1980年,第466页。
[22] 同上书,第441页。
[23] 陆九渊:《语录下》,见《陆九渊集》卷三十五,1980年,第399、395页。
[24] 本书对朱陆之辩的讲述,完全以陈来老师的《朱子哲学研究》为本。
[25] 陆九渊:《语录上》,见《陆九渊集》卷三十四,1980年,第427页。
[26] 陆九渊:《语录上》,见《陆九渊集》卷三十四,1980年,第427—4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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