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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是阳明思想成熟期的基本教法,也就是陈来老师在《有无之境》中说的“中岁教法”。[9]“知行合一”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等论述构成了阳明哲学成熟期的基本架构。当然“知行合一”的提出也遇到了极大的挑战。我们知道,朱子讲知行问题,强调:“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阳明提出知行合一来,就必须不断面对现实生活中知行不相应的地方。如果知行是合一的,那为什么处处能见到知而不能行的情况?阳明讲“知行合一”有几个方面:第一,他首先强调的是知、行的本体。所以有的时候阳明的弟子在质疑知行合一的时候,阳明就讲:你必须知我立言宗旨。[10]其实阳明在讲“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的时候也讲这个话。“立言宗旨”也就是说:我讲这个话是有目的的,你如果根本不明白我立言宗旨,勉强地把它说成一个,或者把它说成是两个,都没什么意义。阳明讲知行合一,恰恰是针对当时的知行分隔的状况。而对知行合一的强调也跟王阳明对《大学》古本的强调有关。我们知道,自二程以来,《大学》古本在文本结构上就受到了极大的质疑。二程兄弟很早就指出《大学》古本有“错简”。所谓“错简”,就是文本顺序不对。《礼记正义》当中的《大学》古本,第一章后面紧跟着的是《诚意章》,而且第一章结尾处还残留了两句话——“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这两句话放在这儿,是完全不合道理的。要知道,《大学》一共十一章,第一章是经,二到十一章是传,是解释第一章的。这是一个典型的经传体结构。经过朱子整理过的《大学》改本次序是非常合理的:先讲明明德,接着讲新民,接着再讲止于至善。第四章讲“听讼吾犹人也……此谓知本”,这是在讲本末。第五章是“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朱子认为这段话是《格物致知章》残留下来的一句。古本《诚意章》被放到三纲领前面,无论如何说不通。所以《大学》古本应该是有错简的。但阳明认为《大学》古本完整无缺,哪用你修订来修订去的。为什么他一定要坚持《大学》古本?因为他想要建立一个知行的本体,这个知行的本体只有在诚意的工夫里才有,做到了诚意,知行才可能是合一的。知行之所以不能合一,原因就在于未能做到诚意。《诚意章》讲:“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是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这里,慎独是诚意的方法。只有通过慎独的长期积累,才能真正做到知而能行。诚意要达到什么程度呢?“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对恶的厌憎就像对臭味的厌憎那么真诚,对美德的欣赏就像对美色的欣赏那么真诚。达到这种程度,真正的知行本体才能确立起来。“知行合一”首先强调一个知行本体,因为他认为知行本来就应该是统一的。是什么东西导致知行不再统一?人欲的隔断。没有人欲的遮蔽和隔断,没有人欲的污染,人的知行本身就应该是合一的。


“知行合一”的另一个方面就是“真知”的概念:真知就一定能行。真知就一定能行,这一点其实程子、朱子也讲过。大家都知道老虎伤人,但是被老虎咬过的人,和没有被老虎咬过的人体会完全不同。[11]但我们的知识一般都不是真知。因为我们大多数知识都是口耳相传的,没有在自己身心上验证过。“真知即所以为行”这个道理其实没什么新鲜。


此外,他还讲:“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他把知行看作一个连贯的完整过程。从知行作为一个整体这个角度讲,我们也可以说知行是合一的。而且,他还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也就是说,知对行有一个引导的作用,而行则是知的具体落实。


阳明讲知行合一,从道理上讲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知行合一这个提法本身还是非常重要的。他一下子就点出了最关键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了解自己的缺点,但最大的麻烦就是了解了之后改不了。修身之难,就在于知行不能合一。


当然阳明有时候也有些强调性的表述,比如讲“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12]有的人觉得我动了一个不好的念头,没有付诸行动,这没什么关系。阳明针对这种想法,强调一念不善就已经是行了。后来王夫之批评王阳明“消行归知”[13]是绝对的曲解,阳明要人们从源头上、根本上克服掉自己的私欲,不要以为一念发动之微并无大碍,其实这一念发动就已经是“行”了。客观地讲,一念发动,如果你不加以克制的话,都会种下病根。人是极容易生心魔的,这心魔一旦种下就难消了。当然,这个讲法里也蕴涵着一种极端化的危险。从北宋新儒学出现以后,儒家渐趋严苛,通情达理的一面越来越少。在一念之微上考索太深会导致道德修养成为心灵的一个极大的负担,像陆九渊讲“义利之辨”,强调我们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应该想想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奔“义”,还是奔“利”,这样的一念之微是应该去考索的,但如果每一个小念头都要这样去雕琢的话,反而造成心病。


王阳明的道德极端主义虽然激动人心,但其实并不可行。你把道德的标杆立得太高,会导致这样的后果:既然绝大多数人都达不到这标准,也就意味着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君子,既然都不是君子,那么人与人之间也就没了差别。所以《礼记》当中才讲这样的话:要“以人望人”,而不能“以义度人”。[14]用最高的标准来衡量人,恐怕孔子也达不到。那么孔子不就跟普通人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