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良知说可以说是阳明对中岁教法的一个晚年的总结。致良知说的提出使阳明的思想更加精粹,更加简洁,简易直截。我们知道,《大学》讲“致知”,《孟子》讲“良知”。阳明把《大学》和《孟子》拼接在一块儿,提出了“致良知”说。《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良能、良知这两个“良”字都是本有、固有的意思。正如黄绾所说,“致良知”说确实简易直截,所以能深入人心,焕发起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道德激情。让大多数人在日复一日、蝇营狗苟、缺少明确人生意义的生活当中保持一种高度的主动性,是非常困难的,阳明学在明代中叶发挥的正是这样的作用。阳明讲成色与斤两之辨,是我读《传习录》最有受用的地方。阳明讲,人跟黄金一样,黄金分量有大小,但从成色上讲,你再重的黄金,成色也不过是99.99%。我一个普通老百姓,贩夫走卒,分量很轻,但成色上我可以与圣人无别。这在儒学发展史上的确是了不起的一步。一个普通人,可以跟孔子的成色一样,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主张。《传习录(下)》载: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15]
阳明学在当时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阳明学之所以有如此的感染力,根源于这种简易直截的主体性的充分发扬。这种心灵高度的主动性,落实在每个个人的生活当中,就是用生命的激情去肯定自己日复一日、简单重复、平凡朴素的生命。让每一个人,哪怕在最细小的努力当中,都贯注着自己道德的激情。这就是致良知说的伟大!那么,良知是什么呢?良知就是一个好恶之心,“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16]良知就是一个知是知非的心。阳明讲:“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它是便是知,非便非,一点瞒它不得。”[17]在一个文明里成长起来的人,不用格外的、特别的教化,他的行为的善恶,他那一念之微的是非,他是知道的。也就是说,知是知非的能力是人们完整地具备的,但这种知是知非的能力还不能变成具体的道德实践,因此还要有一个推扩的过程,而“致良知”就是这样一个扩充的过程。在什么地方扩充呢?还是要在“存天理去人欲”上做功夫。从这一念之微出发,复得这良知完完全全,然后任此良知妙用,以此应对世间万事。
阳明晚年又将自己的教法概括为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就是著名的“四句教”。“四句教”中争议最多的是第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这里的“体”是指本来面目、本来样子、本来状态。“无善无恶心之体”的正确解释是:无善无恶是心的本来面目、本来状态。心的本来面目是“无善无恶”,指的是不执着于善恶。王阳明说:比如天之太虚,底下云聚云散。但不管云聚云散,都不影响天体之湛然清虚。天体之湛然清虚,比喻无善无恶的心之本体;善恶就好像云聚云散。不管云聚云散,都不能影响心体之自然、无滞。[18]这其实也就是禅宗所讲的“不思善、不思恶”。在阳明看来,人的心灵就应该像太虚一样,不管云聚云散,都应该一过即化,纤毫不留,没有一丝滞留在心里。这个道理和《大学•正心章》有密切关系。《大学•正心章》讲:“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其实讲的也是心灵的无滞。心之本体,公平、无私、无滞,仿佛镜子。阳明曾经讲过,“迁怒”不是“怒于彼而迁于此”,而是“为怒所迁”。你心中只要滞留了愤怒,你的心体就为怒所迁了。阳明有一个非常妙的比喻:心灵仿佛眼睛,眼睛里容不得任何东西。你往眼睛里撒几粒沙子,眼睛当然睁不开。这不是因为沙子不好。你往里撒点儿好东西,比如黄金玉石的碎屑,眼睛同样是睁不开的。什么样的善是最高的善?比如,一个小孩从你旁边经过,险些摔倒,你顺手扶了他一把,然后就过去了。这事你做完了当时就忘掉了,这样的善才叫至善。特别小的好事,我们做过就忘了;但稍微做了好一点的事情,心中就念念不忘,不断地想起来就美,想起来就激动。不管多大的功业,都应该像“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19]得有这样的心态才行。当然一味地讲无滞,是要不得的。如果父母去世了,心里持久的悲哀算不算一种“滞”。如果这也无滞的话,那三年之丧岂不成了伪善?如果你解释说,悲痛虽凝滞在心里,但心体仍旧是和乐的,那这人也太可怕了。在阳明那个时代,儒家简直太自信了。那种自信甚至超过了陆九渊所处的南宋。陆九渊只是觉得:我不用再和佛教分辩道理了,但毕竟还要讲求儒佛的分别。到了阳明那里变成了:我们儒门,就把你佛道二教都包裹进来了。你们佛老的道理和我们儒家的道理并无不同,不过就是开了三个不同的门而已。你进来之后,所见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一味地讲无滞,最终必然达到儒禅无别的境地。
当然,阳明毕竟不是只讲“无善无恶心之体”,他还讲“有善有恶意之动”。你的心不可能总处在无善无恶的本然状态,心必然发为意。一旦发为意,那就有善有恶了。“知善知恶是良知”,人一念发动就知道它是善的还是恶的,知道了善恶以后笃实地去为善去恶就是了。所以阳明说:我这个教法颠扑不破,所有人得到这四句,都能有帮助。上根人“一悟本体即工夫”,一了百了;下根人按照我的方法去做,也能循序渐进,下学上达,笃实地成长上去。但就是这个在阳明看来彻上彻下的教法,王门弟子在理解上产生了分歧。阳明起行去征讨思、田之乱那个中秋夜,宴请他的学生。宴会结束以后,王龙溪和钱绪山两个王门高弟展开了辩论。王龙溪认为,既然心体无善无恶,那么后面三句都应该讲无。而钱绪山则认为“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有问题。两人相持不下,便去请教阳明。此时阳明已经安歇,一听之下,非常兴奋,于是在天泉桥上重开宴席。这就是著名的“天泉证道”。在我的想象中,那天的月亮一定特别圆。月光下,阳明与弟子相与讲论的身影,沉静而动人。两人各举所得。阳明说:钱德洪你须透达王龙溪所理解的本体,而王龙溪你要体会钱德洪所说的工夫,你们俩的学说应该相资为用。[20]王龙溪的“四无”,阳明是认同的,但他知道这只是对根基最好的人才能用的教法;而钱德洪的“四有”说,虽然有益于下学,但确实未达向上一机。阳明起行后,王畿和钱德洪又追送至严滩,进一步请益。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严滩答问”。阳明说:“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钱德洪不解。王龙溪则说:“‘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21]这话看起来玄妙,其实说的无非是:工夫要实,心体要虚。心体不能实,一实了就有了执着;工夫不能虚,一虚了就彻底流入到虚无、虚空里去了。所以,“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从本体上说工夫,本体是无,工夫却不能不实;“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从工夫上说本体,工夫已经做实,此时不要忘了心体本虚。而阳明真正要强调的,其实是本体与工夫的合一。
[1] 黄宗羲:《明儒学案•浙中王门学案三》,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80页。
[2] 《朱子语类》卷九《学三•论知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48页。
[3]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页。
[4] 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页。
[5] 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1992年,第2—3页。
[6] 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1992年,第107页。
[7] 同上书,第104页。
[8] 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1992年,第107—108页。
[9]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367—370页。
[10] 参见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1992年,第96、121页。
[11] “真知与常知异。常见一田夫,曾被虎伤,有人说虎伤人,众莫不惊,独田夫色动异于众。若虎能伤人,虽三尺童子莫不知之,然未尝真知。须如田夫乃是。故人知不善而犹为不善,是亦未尝真知。若真知,决不为矣。”参见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6页。
[12] “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即便是行了。”参见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1992年,第96页。
[13] 王夫之:《尚书引义》,见《船山全书》(第二册),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312页。
[14] “是故君子以义度人,则难为人;以人望人,则贤者可知已矣。”参见《礼记•表记》。
[15] 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1992年,第118页。
[16] 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1992年,第111页。
[17] 同上书,第92页。
[18] “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参见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1992年,第106页。
[19] “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参见程颢、程颐:《二程集》,2004年,第61页。
[20] 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1992年,第117—118页。
[21] 同上书,第124页。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