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钦顺强调“理只是气之理”,[8]这就与程朱思想有了根本的区别。在罗钦顺看来,对于儒家的道理程颢讲得全无弊病,程颐和朱子则微有不合,而这一微有不合之处就在于程、朱在“一阴一阳之谓道”上面加了“所以”二字。他们认为阴阳显然不是道,不是形而上者,而只有“所以一阴一阳者”才是道。我们在前面讲程颐和朱子的时候特别强调,正因为有这“所以”二字,形而上、形而下才有了严格的区分,这一区分极大地拓展了宋明理学的哲学思维的空间。而到了罗钦顺这里,他却认为这恰恰是问题所在。他认为,只要加一个“所以”,理和气的分别就被过分地强调了,所以他说朱子“终身认理气为二物”。他进一步批判了朱子理气观的根源,也就是周敦颐的《太极图说》:
周子《太极图说》篇首无极二字,如朱子之所解释,可无疑矣。至于“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语,愚则不能无疑。凡物必两而后可以言合,太极与阴阳果二物乎?其为物也果二,则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邪?朱子终身认理气为二物,其源盖出于此。愚也积数十年潜玩之功,至今未敢以为然也。尝考朱子之言有云,“气强理弱”,“理管摄他不得”。若然,则所谓太极者,又安能为造化之枢纽,品物之根柢邪?[9]
“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既然说到了“合”字,那就分明是在说两个东西。“凡物必两而后可以言合”,也就是说必须有两个事物才谈得上这个“合”字,如果本是同一的那还谈什么“合”呢?所以,“朱子终身认理气二物”其根源还是在周敦颐的《太极图说》。
我们在讲朱子理气关系的时候讲到过“理强气弱”的思想:气虽是理之所生,但“理管他不得”。而在我看来,对“理生气”的正确理解应该是:理为体,气为用,而在朱子那里,更准确的表达是“理必有气”。在这个意义上,朱子的哲学强调的是气只是理之气,罗钦顺正好与之相反,他强调的是理只是气之理,朱子强调理是无造作的。我们前面讲过,在朱子的哲学中,理就是极好的、至善的道理,是所当然的具体化,太极就是最高的恰当性,也就是朱子所说的“所当然而不容已,所以然而不可易”。这样一个天理,它本身是没有主动创造的功能的,因此朱子说“气强理弱”,也就是说在具体的万物的运行上理是约束不了气的。罗钦顺对此提出强烈的质疑:认为如果是“气强理弱”,“理管气不得”,“则所谓太极者,又安能为造化之枢纽,品物之根柢?”这里我们先不管他讲的理气关系是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充分肯定了理是“造化之枢纽,品物之根柢”。那么什么是“造化之枢纽,品物之根柢”呢?“造化之枢纽,品物之根柢”,也就是天地万物的根源。按照朱子的说法,这一根源就是天地生生之理,或者叫作天心。天以生物为心,所以叫天心。天地生生之理是永恒存在的,它比具体的气和具体的事物都更真实。气有生灭,理无成毁,这是最根本的区别。至于气的成灭,成,无所自来;灭,消尽无余。我们在讲授朱子的时候特别强调,在朱子的思想当中是没有永恒质料的,这是朱子和张载最根本的不同。把握住这一点,才能真正理解“理生气”的思想内涵——“理必有气”的观点。
如果按罗钦顺的讲法——“理只是气之理”,作为“气之理”的理又怎么能成为“造化之枢纽,品物之根柢”呢?罗钦顺所说的作为“气之理”的理到底是什么呢?有两种可能:其一,作为气的属性的理,理其实就是气的刚柔、动静、清浊的属性;其二,理是气运行的基本规律。这两种理显然是有所区别的。气的属性源自于气的结构,气的结构消失了作为气的属性的理也就消失了。规律则不同,规律就是气必然如此运行的方式,在这种情况下理是强于气的。比如我手中这支粉笔,我手一松它就做自由落体运动。在这里,理体现为万有引力的规律,所有的事物都服从万有引力的规律,在这个意义上不能说理管气不得。按照朱子的讲法,气从属于理,理必有气;而按照罗钦顺的讲法,理只是气之理。在罗钦顺那里,理气不是二物,但因此就说是理气一物也不行。他明确地说过“理须就气上认取”,理一定要在气上才能看到,“然认气为理不行”。[10]既不能认理气为一物,又不能将其分别为两个。罗钦顺另一著名论断是:“理只是气之理,当于气之转折处观之”。这一论断的关键是怎么理解这个“转折处”。罗钦顺说:“往而来,来而往,便是转折处也。”往就是消,来就是长,其实就是于消长转化之际观之,一个东西去了就是向消亡的方向走,一个东西来了就是向生长的方向走。“夫往而不能不来,来而不能不往”,这里罗钦顺受张载影响的痕迹就非常明显了,跟张载一样,罗钦顺认为气是不会灭尽无余的。往不是灭尽无余,往之后还要复来,来是往的汇集。虽然罗钦顺不赞同张载所讲的太虚和气的关系,但是他不能接受没有永恒质料的观念,他无疑是认为有无法灭尽的质料的,质料是永恒存在的。虽然质料也有变化,往而来,来而往。“若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而使之然也”,在气化的往来过程,好像有一个东西在主宰。“此理之所以名也”,理得名于此。但实际上,并不是真的有一个理这样的主宰者。那么,气为什么能往来无穷呢?在罗钦顺看来,气之所以能往来无穷,根源于感应的普遍的存在。他援引程子的话:“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应而已。”[11]感应是普遍的,理就是感应的过程当中必有的规律、条理,或者说万物之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感应。在罗钦顺的思想架构中,首先,作为质料的气是永恒的,是不会消灭的;其次,气是有往来的。而往与来根源于感应的普遍性,而感应的过程又有其既定的模式,这个既定的模式就是理。“理只是气之理”,只是感应的固定渠道或模式。以人心的感应为例:人触物而感,当恻隐则恻隐,当羞恶则羞恶,说明人心中有恻隐、羞恶这样的感应结构。因为有这样的感应结构,所以遇到这样的事物就自然发显出来,具体表现为恻隐、羞恶之情。感应的方式是确定的,不可能以别的方式来感应。理就是气之转折中的固有条理,而气之转折根源于气的消长之间的感与应。阴阳二气之间的感应有其固定的方式,这样的方式或者模式就叫作理。
罗钦顺对感应的强调显然受到了张载的深刻影响。既然强调感应,就不能不涉及“两一”的问题。理气概念在罗钦顺的哲学体系也可以用“两一”来表达:“理,一也,必因感而后形”,这显然也是张载的影响。“感则两也,不有两则无一”,感与应必然是两个事物之间的关系,一个事物不能感,必须是两个。而且,“两”在逻辑上是优先于“一”的。这一点,我们在讲到张载思想的时候已有详细的讨论。在这个方面,罗钦顺的思想更接近张载。“然天地间,无适而非感应,是故无适而非理”,[12]有感应就有感应之理。所以,罗钦顺讲的“理只是气之理”,更准确的表达是理只是感应之理。罗钦顺不仅讲“两一”,也讲“神化”:“神化者,天地之妙用也”,这自然让我们想起张载的“凡天地法相,皆神化之糟粕尔”。罗钦顺又说:“天地间非阴阳不化,非太极不神”,没有阴阳就没有了化的过程,没有太极之体就没有了本一之神对万物的鼓动。然不能以太极为神,以阴阳为化,阴阳是化之根源,太极是神之根源,神化本是天地之妙用,但不能把太极等同为神,阴阳等同于化。化是阴阳之所为,神是太极之所为。罗钦顺在这里区分了体用:阴阳为体,化为用;太极为体,神为用。对于两一和神化的关系,罗钦顺强调:“化虽两而其行也常一”,是两而一、一而两的关系;“神本一而两之中无弗在焉”,[13]没有对立的两体可以脱离神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他不是用太极和阴阳构成一物两体的关系,而是用化和神构成一物两体的关系。太极为体,神为用;阴阳为体,化为用。体用关系中,用可以视为动词,体是名词。所有的事物都要有运用处,也要有存主处,存主是静态的、实体性的东西。举个例子,我们装满水的瓶子是体,拿起瓶子来喝就是用;手是体,用手来拿东西就是用。神化之间构成了两一的关系,化就是两体之间慢慢地感应、转换,而为什么两体之间能够感应、转换呢,是因为一的贯通作用。罗钦顺的整体哲学架构还是张载式的。在张载那里,逻辑上必须先有两,然后才有一。如果先有一再有两,那无论是否有两,一都在那里,而且一没有变成两的内在动力。只能先有两再有一,一才能在两那里发挥贯通的作用。我们前面讲过,张载不能接受这样的宇宙图景:完全分裂开来的、没有统一性的世界,以及有统一性但僵死的无分化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图景在逻辑上必须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因为只要逻辑上有这种可能性,相当于数学上有这样的一个解,那么,这样的世界就是有可能存在的。
罗钦顺强调理的必然性,同时也强调了它的客观性和自然性。所谓的自然就是消除了人的主观,不由人的主观决定的东西。他说:“天之道莫非自然,人之道皆是当然。”我们讲朱子的天理观时说过:理是能然、应然、必然和自然的统一。罗钦顺说:“凡其所当然者,皆其自然之不可违也”,[14]所以,在他那里当然与自然是统一的。罗钦顺的理是当然与自然的统一,同时也就是当然与必然的统一。又由于天地万物运动不息,但它们之间的感应关系是有固定条理的,所以理又是有确定性的。人类社会的确定性即源于此。这样一来,当然也就是自然之不可违。由此出发,罗钦顺开辟出了一条对人的合理欲望充分宽容的路径,对于宋明理学过分强调灭人欲是有一定程度的拨转的。这里,他隐含的批评对象还是王阳明,阳明学对人的欲望未免过于苛刻。以理财为例,罗钦顺认为理财是人的正当生活,《大学》里面讲理财的地方有四处。[15]一味讲正心诚意,其他的都不讲,难怪这个世界越来越贫困。光讲义利之辨,讲先立乎其大,但如果讲义利之辨就不能谈理财,那么国家怎么办?孔子都离不开这样实实在在的物质生活,你又怎么能禁绝这些东西?当然,这样讲并不意味着罗钦顺不强调义利之辨。我特别喜欢罗钦顺的这句话:“诚意是一刀两断功夫。”[16]这段时间我重读罗钦顺,对这句话感触极深。在一个如此复杂的社会里如何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是每个人都应该面对的问题,罗钦顺这句话应该铭刻在我们心里。这个“一刀两断功夫”就是要面对自己的一念之微,要诚实地面对自己,不要自欺。做任何事,要分辨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念。出于公心,你自然坦荡,内心中自然生出纯阳之气。出于私念,则自然劳攘,心地也就逐渐阴暗下去。
再总结一下,罗钦顺的基本哲学架构是张载式的。在他看来,理其实就是感应之条理,有其客观性、必然性、自然性和确定性。而既然理是客观、必然、自然和确定的,那么人就应该按照这种自然且必然的条理来生活,而这也就是当然。凡不按照这样的方式生活的人,其结果一定是生活充满了悔和吝;而按照这样的方式生活的人,则自然廓大平正,自然没那么多烦恼。其实,大多数烦恼都是庸人自扰,根子上都在于“太自我”。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情绪里,但情绪是如此地善变。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一团春意,对世界充满感恩;糟的时候,则看到都是残枝败叶,仿佛全世界都在难为你。其实好也没那么好,糟也没那么糟,都是太主观、太自我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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