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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表述、表达与表征

这里,我想从大家经常谈论的“语言转向”谈起。在语言备受青睐的现代哲学的“语言转向”中,语言不仅是哲学“分析”或“解释”的对象,而且首先是哲学自我理解的出发点。逻辑实证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鲁道夫·卡尔纳普,以区分语言的两种职能,就是“表述”职能和“表达”职能,展开了他的哲学批判。这种批判集中地表现了现代哲学中的“科学主义思潮”。耐人寻味的是,在回应逻辑实证主义对哲学的批判的过程中,现代哲学却往往或者是就范于对卡尔纳普所说的语言的“表述”职能的自我申辩,或者是屈就于对卡尔纳普所说的语言的“表达”职能的自我承诺,也就是寻求“哲学科学化”或者转向“哲学文学化”。在我看来,这两种哲学态度,从相反的方向肯定了共同的哲学立场,这就是哲学的知识论立场。从分析语言职能入手,讨论哲学的知识论立场,会促使我们反思哲学的存在方式。


卡尔纳普提出,语言的“表述”职能构成关于经验事实的命题,这种命题能够通过经验本身,比如科学实验及其技术应用,来判定其真伪,因而是“有意义”的“真问题”;语言的“表达”职能所构成的则不是关于经验事实的命题,而是关于人的情感或意愿的种种看法,它们既不可验证也无所谓真伪,因而是“无意义”的“假问题”。这就是卡尔纳普所区分的语言的“表述”职能和“表达”职能,以及他由此区分的“真问题”和“假问题”。正是在这两种区分的基础上,卡尔纳普系统地批判了传统哲学的三个组成部分,“形而上学”、“认识论”和“逻辑学”,并得出这样的结论:全部传统哲学的实质,就在于它总是以语言的“表达”职能去充任语言的“表述”职能,也就是以种种的“朴素类比法”或“图解语言”去充任对世界的“普遍性解释”,其结果是哲学“给予知识的幻相而实际上不给予任何知识”,因此,对全部传统哲学,只能而且必须是予以“拒斥”。


仔细想一想卡尔纳普的论断,就会承认,在哲学知识论的立场上,或者说对哲学科学化的要求中,卡尔纳普对传统哲学的批判,并非是给传统哲学“妄加罪名”的“无稽之谈”,而恰恰是对传统哲学的“切中要害”的“澄清问题”。


那么,什么是我所说的哲学的知识论立场?哲学的知识论立场,从根本上说,就是把哲学视为具有最高的概括性和最高的解释性的“知识”,也就是具有最大的普适性和最大的普遍性的“知识”,并以知识分类表的层次性来区分哲学与科学,从而把哲学归结为“全部知识的基础”。这种知识论立场在西方传统哲学中是根深蒂固的。从亚里士多德“寻取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到黑格尔构建“一切科学的逻辑”,始终以“科学的科学”的姿态君临天下。在现代科学迅猛发展并不断地把哲学“驱逐”出其“世袭领地”的过程中,这种知识论立场的直接后果,就是科学主义思潮的兴起及其对传统哲学的讨伐与批判:如果哲学是知识或科学,就应当而且必须以知识或科学的标准——表述经验事实并被经验事实证实或证伪——来要求哲学和评判哲学;如果哲学不符合知识或科学的标准——不是表述经验事实也不能被经验事实所证实或证伪,哲学就只不过是“理性的狂妄”和“语言的误用”,因此应当而且必须“治疗”哲学或“消解”哲学。


不可否认,这种思路是完全合乎逻辑的。你想一想,如果你说哲学是科学,那么,你就应当像科学那样陈述经验事实,形成具有客观性的知识;如果你无法像科学那样陈述经验事实,而你又说哲学是科学,这样的哲学不是应当“消解”吗?正是从这种合乎逻辑的思路出发,卡尔纳普不仅立足于区分语言的“表述”职能和“表达”职能去批判传统哲学,而且进一步双重化地封闭了“哲学科学化”的通道:如果哲学固守自己的“形而上学”而又坚持充任语言的“表述”职能,即把自己视为具有最大普遍性和最大普适性的知识,它就只能而且必须作为“无意义”的“假问题”而予以“拒斥”;如果哲学企图继续存在并且试图使自己跻身于“科学”,它就必须彻底放弃凌驾于科学之上或与科学并驾齐驱的任何“妄想”,而仅仅把自己变成“科学的副产品”,即对科学命题进行“澄清”与“分析”的“科学的逻辑”。显然,卡尔纳普所提示的后一种选择,并不是传统哲学所期待的“哲学科学化”,而是以作为“科学的副产品”的“科学哲学”去取代全部以往所理解的“哲学”。


在现代哲学的演变过程中,卡尔纳普所代表的这种“强硬”的科学主义立场,遭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哲学批判。但是,透视这些对批判的批判,我们会非常惊讶地发现,这种反批判在总体上是沿着卡尔纳普区分语言的两种职能的思路去申辩哲学的现代生存权力和寻求哲学的现代出路,而不是针对卡尔纳普作为立论出发点的思路去反思哲学的真实意义和探索哲学的现代使命。大家看一看现代哲学,或者是沿着卡尔纳普所说的语言“表述”职能的思路,固守和强化哲学的知识论立场,坚持寻求哲学的“科学化”;或者是沿着卡尔纳普所说的语言“表达”职能的思路,弱化和放弃哲学与世界的现实关系,把哲学变成某种“拟文学”的活动。这两种哲学态度,前者可以说是以卡尔纳普之是为是,就是继续强迫哲学履行语言的“表述”职能,后者则可以说是以卡尔纳普之非为是,就是试图让哲学履行语言“表达”职能,而使哲学具有某种非科学的“意义”。在我看来,这两种倾向都是对追问存在意义的哲学的遗忘。


我们先来分析固守和强化哲学知识论立场的哲学倾向。从总体上看,这种倾向是从两个相反的方向去“破解”对哲学的科学主义批判和“寻求”哲学的科学化道路。这两个方向,一个是“弱化”科学本身的“科学性”的方式,另一个是“强化”哲学本身的“科学性”的方式。


所谓“弱化”科学本身的“科学性”的方式,就是通过揭露科学与非科学的常识的无法割断的联系,科学自身的假设与猜测的性质,以及科学所蕴含的“本体论承诺”等“形上”基础,来“缓和”对“形而上学”的科学主义批判,从而以“模糊”科学分界的方式来实现哲学合理性的自我辩护。更明确地说,就是通过揭露科学本身的非科学,来“弱化”对哲学的非科学性的批判。逻辑实证主义之后的西方“科学哲学”,如以证伪主义著称的波普的批判理性主义,以精致证伪主义著称的拉卡托斯的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以科学范式理论著称的库恩的历史主义,以“怎么都行”著称的费耶阿本德的认识论无政府主义等等,从其演化的逻辑线索上看,均致力于“弱化”科学本身的“科学性”,“缓和”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从而使哲学跻身于“科学”的工作。


所谓“强化”哲学的“科学性”方式,就是把“合理形态”的哲学归结为以科学为基础而实现的“对科学的概括和总结”,并试图寻求以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等现代科学理论作为哲学的“拟化形态”,用“系统”、“结构”、“信息”、“反馈”、“自组织”以及“场”等科学概念来改造和重构哲学对世界的解释体系,探索哲学“形式化”的可能与途径等等来“回击”对哲学的科学主义批判。通行的“哲学教科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解释,以邦格为代表的“科学唯物主义”,以及种种试图以某种科学范式为统一性思想来重构哲学的世界图景的流派,从根本上说,都属于这种“强化”哲学的“科学性”,并从而使哲学跻身于“科学”的工作。


应当看到,无论是“弱化”科学的“科学性”,还是“强化”哲学的“科学性”,其深层的思想前提,仍然是把哲学视为具有最大普遍性和最大普适性的“知识”,仍然是把哲学视为对世界做出统一性解释的“基础”,因而总是把“科学化”视为哲学的合理趋向与最终期待。正是这个深层的思想前提,决定哲学的知识论立场在本质上是“科学主义”的。它对“科学主义”的任何“反驳”与“破解”,都只不过是以新的方式强化对哲学的科学主义要求,也就是使哲学“科学化”。


对于这种根深蒂固的哲学知识论立场和难以割舍的哲学科学化要求,不能不迫使人们提出如下的问题:在人类实现自我发展的历史活动和历史过程中,“科学”是否是惟一有意义的活动方式?“哲学”是否只有跻身于科学才有意义?趋向于或囊括于科学之中的“哲学”,还有什么独立存在的价值?使哲学科学化的企图与努力是不是对哲学本身的遗忘?哲学是否只有充任语言的“表述”职能才有生存的权力?


在哲学科学化“此路不通”的警告中,现代哲学的某些流派似乎不仅得到了一种启示,而且受到了一种鼓励,这就是不以卡尔纳普之是为是,而以卡尔纳普之非为是,也就是放弃语言的“表述”职能,而履行语言的“表达”职能,或者说割舍哲学的科学化追求,而开拓哲学的“拟文学”事业。这种哲学倾向在罗蒂的反表象主义的“后哲学文化”中得到集中的体现。


对于哲学的知识论立场,罗蒂持有一种激烈的和严厉的批判态度。他认为,哲学把自己视为全部知识的基础和裁判人类全部思想与行为的观念框架,是源于一种错误的诱惑,就是那种把万事万物归结为“第一原理”或在人类活动中寻找一种“自然等级秩序”的诱惑。在他看来,大多数当代西方哲学家的共同点,就是对是否存在这样一种称做“哲学”的自然人类活动的怀疑。而这种“怀疑”的结果,则是两千多年来的“哲学文化”被他所说的“后哲学文化”所取代。他提出,在这种“后哲学文化”中,哲学既没有任何特别的问题需要解决,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方法可以运用,既没有任何特别的学科标准可以遵循,也没有任何集体的自我形象可以作为专业,因而是一种没有支配原则、没有核心、没有结构、最具有语言的自由使用和词汇的任意创造的“拟文学”的活动。


罗蒂的“后哲学文化”,彻底否弃了全部传统意义的哲学,就是那种作为知识基础的哲学和作为人类规范的哲学。然而,透过这种激烈并且严厉的言辞,人们不难看到这种“后哲学文化”观及其所倡言的“拟文学”活动的虚弱与猥琐。大家想一想,舍弃掉哲学的知识论立场和科学化要求,这就是“哲学”的自我否定,就不存在作为“自然人类活动”的“哲学”。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知识论立场和科学化是“哲学”的无法舍弃的立场与要求。这表明,在罗蒂声言与“哲学”断裂的“后哲学文化”观中,隐含着一个与“哲学科学化”殊途同归的思想前提,这就是无法割舍的哲学知识论立场。这个根深蒂固的思想前提,必然导致新的“哲学科学化”要求,即以某种新的知识论立场去“消解”当代哲学的“存在主义的焦虑”和“相对主义的困倦”,从而实现某种对“客观主义和相对主义”的“超越”。


正是针对卡尔纳普的“表述”与“表达”的语言职能论,也正是针对遵循“表述”思路的“哲学科学化”和遵循“表达”职能的“哲学文学化”,我想着重讨论一下“表征”的哲学。在我看来,存在着既非“表述”亦非“表达”的“表征”意义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