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哲学智慧,哲学境界,最重要的是超越“存在主义的焦虑”。
前面讲过,在自然经济的条件下,哲学总是以塑造“神圣形象”的方式来规范人们的思想与行为,哲学的本体论追求总是以“终极性”的名义构成某种“绝对的绝对”,所以往往导致人们把现象与本质、个别与普遍、偶然与必然对立起来,似乎现象、个别、偶然是无足轻重的存在,惟有本质、普遍、必然才是关乎大局的存在。不仅如此。人们还往往把认识论意义的本质与现象的对立,扩大为价值论的“标准”与“选择”、“崇高”与“渺小”、“君子”与“小人”的对立,以“标准”取代“选择”,以“崇高”凌驾“渺小”,以“君子”规范“小人”。这种以“普遍性”压抑“个别性”的思潮,被现代的“存在主义”哲学称之为“本质主义的肆虐”。
在现代的人类意识中,是以“消解”这种“本质主义的肆虐”为己任的。然而,在这种“消解”的过程中,却又造成了现代人的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焦虑”。这种“焦虑”,就是人的思想与行为失去了“根据”、“标准”和“尺度”的焦虑,就是由于失去“根据”、“标准”和“尺度”所造成的“存在的空虚”的焦虑。
在人的自我意识中,有“标准”而无“选择”,那是一种“生命中不堪忍受之重”的痛苦。这就犹如在中世纪的欧洲,“上帝”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最高的裁判者,它窥视、监督和裁判我们的全部意识活动,我们的意识无可逃避地受到“上帝”的窥视、监督和裁判,“上帝”就是我们的意识中的“宪兵”和“警察”。由此而形成的人的自我意识,不能不是一种“没有选择的标准的生命中不堪忍受之重的本质主义的肆虐”。
然而,如尼采所说的“上帝被杀死了”之后,也就是人类意识中的“本质主义的肆虐”被“消解”之后,人类意识却陷入了新的困境。“上帝死了”,这对于有些人来说,取代人类心灵裁判者(上帝)的应该是人为自己负责,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既然心灵的裁判者(上帝)已死,人也就不再承担任何责任。这正如一位作家所说,有两种不同的“虚无”,“一种是建设性执着后的虚无,是呕心沥血艰难求索后的困惑和茫然;一种是消费性执着后的虚无,是声色犬马花天酒地之后的无聊和厌倦。圣者和流氓都看破了钱财,但前者首先看破了自己的钱财,我的就是大家的。而后者首先看破了别人的钱财,大家的就是我的。圣者和流氓都可以怀疑爱情,但前者可能从此节欲自重,慎于风月;后者可能从此纵欲无忌,见女人就上。”[1]真理观的相对主义、价值观的多元主义和历史观的非决定主义,使得人们用以确认思想的“根据”、用以选择思想的“标准”、用以评价思想的“尺度”,都失去了绝对的意义。在多元主义或相对主义的选择中,却难以确认选择的“标准”。这就是一种“没有标准的选择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存在主义的焦虑”,也就是哲学所说的“信仰的危机”、“形上的迷失”和“意义的失落”。
超越“本质主义的肆虐”而又陷入“存在主义的焦虑”,这是当代人类的一种生存困境,也是人类意识在当代的一种两难抉择。马克思和恩格斯说:“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过程。”[2]当代人类的自我意识,正是当代人类的“实际生活过程”在当代人的意识中的表现。
两极对立模式的消解,这是当代人的最为强烈的自我意识。在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传统社会中,人们的经济生活、政治生活、文化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处于两极对立的状态之中,人们总是以两极对立的思维方式去思考一切问题,总是试图在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的绝对对立中去寻求某种绝对的确定性。把这种绝对的确定性对象化为某种确定的存在并使之神圣化,就造成了“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现代市场经济日益深刻地消解掉了这些“神圣形象”的灵光,使得人们的生存方式发生了“从两极到中介”的变革,把真善美理解为时代水平的人类自我意识,把人类已经达到的认识成果理解为时代水平的“合法的偏见”,把人类的存在视为“超越其所是”的开放性、未完成的存在,已逐步成为当代人类的共识。然而,由于“两极对立模式的消解”消解掉了传统社会所悬设和承诺的绝对确定的种种思想的根据、价值的尺度和行为的标准,因此,面对这种“两极对立模式消解”的社会思潮,人类自我意识需要实现新的自我超越——重新寻求人的思想与行为的根据、尺度和标准。
两极对立模式的消解使当代人类陷入了“没有标准的选择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存在主义的焦虑”之中。这就是“现代人的困惑”,寻求人类“精神家园”的困惑。市场经济把它的等价交换原则渗透到全部社会生活当中,并成为现代人的生存方式,由此便造成了人与自然的异化(无休止的攫取造成的“全球问题”);人与社会的异化(社会对人的全面发展的扭曲);人与他人的异化(金钱关系所形成的人际关系的冷漠与紧张);人与自我的异化(人异化为金钱的奴隶而造成的自我的失落)。现代人的这种“物化”或“异化”,使人愈益深切地感受到“精神家园”的失落:世界的符号化和自然的隐退所形成的“无根”的意识;价值尺度的多元化和不确定性所形成的“没有标准的选择”;终极关怀的感性化所形成的“信仰缺失”、“形上迷失”和“意义失落”。超越这种“存在主义的焦虑”,对时代性的“意义危机”做出全面的反应、批判的反思、规范性的矫正和理想性的引导,这是哲学在当代的创造性的使命。
[1]韩少功:《夜行者梦语》,《读书》1993年第5期。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