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给我们发放年金,那样我就可以一个人住在树林里——”说着,我却马上为我的自大感到羞愧。
“我们回去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呢?”米勒自己也恐慌起来。
克罗普耸耸肩:“我不知道。先得回去才能知道。”
我们都不知所措。“我们到底能做什么?”我问。
“我对什么都没兴趣。”克罗普厌烦地答道,“总有一天我们会死的。死了还能做什么?我根本不相信我们能活着回去。”
“一想到战后,艾伯特,”过了一会儿,我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一听到‘和平’这个词,我就想,以后去做些难以想象的事,或许我真的会这么做。这个念头冲进我的脑袋。你知道,只有能做那样的事,我们才不算白白在这儿受苦。可我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我只想到职业、学业或工资这些事——让人厌恶。这些事一直在,以后又要重来。我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找不到,艾伯特。”
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前途一片黑暗。
克罗普也在思考:“我们都将面临艰难的处境。家里人不是时常也为此操心吗?两年的枪林弹雨——这段记忆,随后怎么可能像脱袜子一样轻易抹去——”
我们一致认为,我们的处境大同小异。不仅是我们几个,战场上的每个同龄人,都或多或少面临着同样的局面。这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命运。
艾伯特脱口而出:“战争把我们的一切都毁了。”
他说得对。我们已不再年少。我们不再想征服世界。我们是逃兵。我们既逃避自己,又逃避生活。我们才十八岁,刚开始热爱世界,热爱生活,却不得不对这一切开炮。第一颗榴弹,第一次袭击射向了我们的心脏。我们与行动、追求和进步断绝了关系。我们再不相信这一切:我们只相信战争。
***
文书室气氛热烈。看来西摩尔史托斯已经向上方告了急。快步走在纵队前列的是肥胖的中士。说来奇怪,几乎所有在编的中士都是胖子。
他后面紧跟着复仇心切的西摩尔史托斯。他的皮靴在阳光下锃光瓦亮。
我们站起身。中士气喘吁吁地说:
“加登在哪里?”
当然,没人知道。西摩尔史托斯气愤地盯着我们:“你们肯定知道,就是不说。赶紧说出来!”
那位中士搜寻地环顾四周,根本找不到加登。于是他试图反着来:“加登必须在十分钟内去文书室报到。”说完他走了。西摩尔史托斯也紧跟着走出去。
“我有种感觉,下次去构建工事时,铁丝网会落在西摩尔史托斯的腿上。”克罗普设想着。
“在他身上,我们还能找到很多乐子哪。”米勒笑着说。
这就是我们的抱负:打击这个邮差的想法。
我走进营房,告知了加登发生的一切,好让他躲开。之后,我们换了个地方,又躺下来打牌。这是我们最擅长的事:打牌,骂人,开战。对二十来岁的人来说,这一切并不算多——但又太多了。
半小时后,西摩尔史托斯又来了。没人理他。他找加登。我们耸耸肩。
“你们得去把他找来。”他坚持道。
“谁是‘你’?”克罗普询问道。
“就是你们几个——”
“我想请您,不要对我们以‘你’相称。”克罗普说得像个长官。
西摩尔史托斯就像一脚踩了空:“谁用‘你’称呼你们了?”
“您!”
“我?”
“是的。”
他左思右想,又怀疑地斜睨了一下克罗普,因为他根本没闹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毕竟在这件事上,他有点晕头转向,于是他妥协道:“你们没找到他?”
克罗普躺在草地上,说道:“您以前上过前线吗?”
“这跟您毫不相干。”西摩尔史托斯果断地说,“我在要求你们答复。”
“很好。”克罗普说着站起身,“请您往那边看,空中挂着一簇簇云团,那是高射炮轰炸的。昨天,我们就在那边。死了五个,伤了八个。但这个数不过是小意思。下次您跟我们一起上前线时,全体士兵都会在他们死前先到您面前,立正挺直,利落地请示您:请您允许我们解散!请您允许我们赴死!我们正在恭候一位像您这样的人。”
说完他又坐下,而西摩尔史托斯则像颗彗星般消失了。
“三天禁闭。”卡特猜道。
“下次让我来。”我对艾伯特说。
但结束了。当晚集合时进行了审讯。少尉贝尔廷克坐在文书室,叫我们挨个进去盘问。
我也同样,必须作为证人到场,并解释加登造反的原因。遗尿症的事让人印象深刻。西摩尔史托斯被叫了进来。我又重复了一遍证词。
“是真的吗?”贝尔廷克问西摩尔史托斯。
他支吾着,可当克罗普做出同样的陈述时,他最终承认了。
“为什么当时没人报告这件事?”贝尔廷克问。
我们沉默不语。他心里应该清楚,在兵营里申诉这种小事有何意义。况且在部队里允许士兵们抗议吗?他确实清楚这点,于是首先训诫了西摩尔史托斯,并再次严厉地阐明,前线绝不是练兵场。随后轮到了加登。他受到了狠狠的痛斥,并罚以三天普通禁闭。他又给克罗普使了个眼色,宣布他禁闭一天。
“没别的办法。”他同情地对他说。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普通禁闭还算舒服,地点是从前的鸡舍。两个关禁闭的人被允许接受探望。我们熟悉去鸡舍的路。高级禁闭就像蹲地牢。以前我们还曾被捆在树上,但现在这种做法已经禁用了。有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人的待遇。
加登和克罗普被关在铁栅栏里一小时后,我们出发去看他们。加登鸡鸣般地迎接了我们。后来我们打斯卡特牌直到深夜。当然,赢的是加登,那个愚蠢的可怜人。
***
回去的路上,卡特问:“你觉得烧鹅怎么样?”
“不错。”我说。
我们爬上了一辆弹药运输车。路费是两支香烟。卡特确切地记着地点。那间窝棚归团司令部。我决定去抓鹅,并让他给些指点。窝棚位于一堵墙后,只用一根桩子顶着门。
卡特向我伸出双手,我踩上去,翻过墙。卡特在下面望风。
我站了几分钟,好叫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我看见了那个窝棚。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摸到了那根木桩,搬走它,打开了门。
我看见两团白,是两只鹅。这可不好:抓住一只,另一只肯定会大叫。那就干脆抓两只——只要我动作快,就抓得住。
我“嗖”地跳过去,立即抓住一只,不一会儿又抓住另一只。我疯狂地抓着两只鹅头,使劲往墙上摔,想把它们摔晕。但一定是我用力欠猛,两只鹅仍轻声咳叫着,爪子和翅膀拼命扑腾。我奋力搏击着,但是活见鬼,鹅的力气可真大!它们拖扯着我东摇西晃。黑暗中,两团白肉残暴得够呛,我的胳膊像长出了翅膀,我几乎害怕自己会冲向天空,就像手里抓着几个阻塞气球。
接着,叫声变大了。一只鹅偷了口气,像只闹钟一样发出嘎嘎声。还没等我下手,外面就冲进了什么,一下撞到我身上,我跌倒在地,听见愤怒的呼噜声。是一只狗。
我歪头一看,它正扑过来,要咬我的脖子。我马上一动不动,把下巴缩进了衣领。
它是一只猛犬。过了好久,它才缩回头,蹲在我身边。但只要我稍微一动,它就狂吠不止。我思考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抓起我的左轮手枪。在有人出现之前,我必须离开这儿。我一厘米一厘米地伸手摸枪。
时间慢得似乎过了几小时。一个轻轻的动作总是引来危险的狂吠。我只好保持安静,重新尝试。终于,我抓住了枪,手开始颤抖。我把枪按在地上,做好了准备:在它还没扑上来之前,举起手枪,射击,接着赶紧逃走。
我吸了口气,平静下来。接着我屏住呼吸,猛地举起枪,“砰”的一声枪响,那只猛犬大叫着跳到一边,我赶紧冲向窝棚的门,却被一只逃跑的鹅绊了个跟头。
我一把抓住它,迅速把它抛到墙外,自己也爬上了墙。还没等我翻墙,那只狗又活络起来,跳起来扑向我。我赶紧跳下了墙。十步之外站着卡特,胳膊下夹着鹅。他一看见我,我们就迅速跑掉了。
我们终于能喘口气。鹅已经死了。卡特迅速解决了它。我们想马上烧烤,以免被人发现。我从营房里取来锅和木头。我们转移到一间能干这类事的狭小废弃库房。那里唯一一扇老虎窗遮得严严实实,里头还有个类似炉灶的东西,几块砖上搁着一块铁板。我们生起了火。
卡特拔了鹅毛,准备烹制。鹅毛被我们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我们准备用它做两个小枕头,上面写上:“在炮火中安眠!”
我们的避风港四周,呼啸着前线的炮火。火光跳跃在我们脸上,影子在墙上舞蹈。爆炸的闷响不时传来,震得整个库房都在颤抖。那是空投炸弹。有一次我们还听见了尖叫,肯定是某间营房遭遇了空袭。
飞机嗡嗡作响,机枪的嗒嗒声传来。但我们这儿漆黑一片,没人看得见一丝光亮。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而坐,卡特和我,两个穿着破军装的士兵,半夜时分,烤一只鹅。我们没说什么,但彼此的体贴比我想象的爱侣更为温柔。我们是两个人,两个微弱的生命火星。外面是黑夜和死神的地盘,我们坐在它的边缘,既危险又安全。鹅油滴下来,我们的心靠得很近,而这个时刻就像这个空间:温暖的火苗跳动着,感情的光影激荡着。他了解我吗?——我又了解他吗?从前我们没有任何思想上的共鸣——但现在,我们坐在一只鹅前,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如此靠近,乃至根本无须多话。
即使鹅又嫩又肥,烤鹅也要花很长时间。因此我们轮流着:一个人往鹅上涂油时,另一人就躺下睡觉。美妙的香味弥漫开来。
外面的嘈杂声汇成交响,潜入梦境,却并未彻底打败印象。半梦半醒间,我看见卡特举起勺子又放下来。我爱他,爱他的肩膀,爱他的粗笨的、佝偻的轮廓——而同时,我又看见他身后的树林和星辰,听见一个慈爱的声音说着抚慰的话。我,一个士兵,穿着军靴,系着腰带,背着行囊,高远天空下的一个小身影,朝着眼前敞开的大路走着,除了难得的忧伤外,很快就忘了一切,只顾在寂寥的夜空下朝前走。
一个小兵和一个慈爱的声音。要是有人想抚摸他,他恐怕无法理解。一个穿着军靴的士兵和一颗迟钝的心。他向前走着,因为他穿着军靴,因为除了前进,他忘了一切。士兵,难道天边的花和美景如此宁静,不叫他落泪吗?难道那不是他从未遗失的景象,因为他从未拥有?令人迷醉,又在他眼前转瞬即逝?难道那不是他二十年的生命吗?
我的脸湿了,而我在哪儿?卡特站在我面前。他魁梧而佝偻的身影像故土般覆盖在我的身上。
随后他说:“鹅烤好了。”
“是,卡特。”
我打了个激灵。屋子中央,一只褐色的烤鹅发着光。我们拿出折叠的刀叉,每人切下一条鹅腿,就着黑面包,蘸着汁。我们慢慢吃着,享受着。
“好吃吗,卡特?”
“好吃!你呢?”
“好吃,卡特。”
我们是兄弟,彼此谦让着最好的鹅肉。之后我抽了根烟,卡特抽了支雪茄。鹅肉还剩下很多。
“卡特,我们给克罗普和加登带去一块怎么样?”
“就这么办。”他说。我们切下了一份,细心地用报纸包好。剩下的本想带回营房,但卡特笑了,只说了句:“加登。”
我明白了。我们把剩下的都带着,我们朝鸡舍走去,去叫醒他们。走之前,我们还包好了鹅毛。
克罗普和加登看见我们,就像看见了海市蜃楼。接着他们嘎吱嘎吱地嚼起来。加登双手拿着一只鹅膀子,就像吹着一支口琴。他喝着锅里的油,吧嗒着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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