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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麦勒斯!”克里福德叫道。


那人稍微转了转头,迅速敬了个礼,那是一个军礼!


“你能把椅子转过去,再推一下吗?那我就好办了。”克里福德说。


那男人马上把枪挎在肩上,走了上来,步子仍旧快得出奇,可脚步却很轻盈,似乎是想隐藏自己不让人看见。他中等个儿,偏瘦,表情沉静。他并没有看康妮,眼睛只看轮椅。


“康妮,这是新来的看守麦勒斯。你还没有同夫人说过话吧,麦勒斯?”


“还没有,先生!”那人不动声色道,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那人站起身时摘下帽子,露出一头近乎金色的密实头发来。摘了帽子,他的模样算得上英俊。他的眼睛直视着康妮的眼睛,一点也不害怕,目光冷漠,似乎他是想看清她的长相。这目光令康妮羞赧。她向他羞涩地垂下头,他则把帽子换到左手上,冲她轻轻地鞠了一躬,那架势很像个绅士,但什么都没说。他就那么手拿着帽子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吧?”康妮问他道。


“八个月了,太太——夫人!”他平静地改口。


“喜欢这儿吗?”


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打趣或者说是无礼地说:“哦,是的,谢谢夫人!我在这儿土生土长——”


说完他又轻轻鞠个躬,转过身去,戴上帽子,走过去抓住轮椅。他说最后几个字时,拖着浓重的土腔,或许是故作嘲讽吧,因为前面的话一点土音都没有。他或许算个绅士。无论如何他是个怪人,聪明但不合群,孤独但心里有数。


克里福德发动起小小的马达,那人小心翼翼地转过轮椅,将它对着蜿蜒没入黑暗榛树丛的坡路。


“就这些吗,克里福德男爵?”那人问道。


“不!你最好跟着,以防她不行。这发动机其实没什么劲儿,怕是上不了山。”


那男人朝边上扫了一眼找他的狗,眼神里若有所思。那条猎狗看看他,悄悄地摇了摇尾巴。随之他莞尔一笑,像在嘲弄或戏弄那狗,那笑容稍纵即逝,他的脸又变的毫无表情了。他们朝坡下走得挺快,那男人手扶着轮椅的栏杆保持着平稳。他看上去更像个悠闲的兵,而不是一个仆人。不知怎的他令康妮想起了汤米·杜克斯。


来到榛树丛时,康妮猛地跑上前去打开通往园子的门。她扶着门,两个男人过去时都看着她:克里福德的表情是在指责他,那个男人则显得奇怪不解,漠然地看着她似乎是要看清她的模样。康妮从他那淡然的蓝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痛苦和超然,但也看出了一丝温暖。可是他为什么如此孤独、隔膜呢?


一过大门克里福德就停住了车,那人忙客气地快步过来关门。


“你干吗要跑去开门。”克里福德问,语调平静,但透着不满。“麦勒斯会开的。”


“我想你们就可以一直过去了嘛。”康妮说。


“那不就得让你在后面追我们吗?”


“没事,有时候我还愿意跑跑呢。”


麦勒斯又抓住了轮椅,看上去毫不动声色。但康妮感到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了。他推着轮椅走上比较陡峭的坡路,张开嘴巴急促地呼吸起来。他很瘦弱,真的,可奇怪的是,却挺有劲儿。但终归是有点弱,心情有点压抑。这一点她凭着女性的本能感觉出来了。


康妮退后,让车子先行。天色阴沉了下来,那块烟雾包围中低垂的一小片蓝天又合拢了、盖上了盖子,天气寒冷起来。要下雪了,周围一切都变成了灰色,灰色!整个世界看上去衰败不堪。


轮椅在粉红的马道尽头停下来等康妮。克里福德扭头问康妮:“不累吧你?”


“哦,不累!”她说。


但她累了。她感到一阵渴求,奇特而令人乏力,那源自一种不满。克里福德没看出来她这种感觉,这种事他是不会注意的。但那个生人却懂得。对康妮来说,世界上的一切和生命似乎都衰败了,她的不满似乎是由来已久的了。


他们来到宅子前,绕到后门,那里没有台阶。克里福德自己将就着挪到了一辆室内轮椅上,他身体很壮实,双臂也很灵活。然后康妮抬起他两条沉重的僵腿帮他挪过去。


那猎场看守静等着主人发话让他退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康妮的胳膊抱起那男人僵死的双腿抬到另一辆矮的轮椅中去,克里福德顺势转身坐好,他脸色变白了,露出恐惧的表情来。


“谢谢你帮忙,麦勒斯。”克里福德顺口道谢,开始转动轮椅上了走廊穿过仆人区。


“没别的事了吗,先生?”那人不动声色地问,像是在梦游。


“没了,再见。”


“再见,先生。”


“再见!谢谢你帮着把车推上山,但愿那车不太沉。”康妮回头看着门外的看守说。


他的目光马上与她的目光相遇了,似乎他从梦中醒了,开始关注她了。


“哦,不,不沉!”他马上说。随后他又操着浓重的土音说:“夫人回头见!”


“你的猎场看守是谁?”康妮午饭时分问克里福德。


“麦勒斯呀!你见过他。”克里福德说。


“是的。我问的是他从哪儿来的?”


“哪儿也不是。他就是特瓦萧村的孩子,一个矿工的儿子吧,我猜。”


“他自己也干过矿工吗?”


“是矿里的铁匠,我想,是在井口的棚里干活的铁匠。不过大战前他在这儿干过两年看守,一打仗他就参军了。我父亲一直挺器重他,所以他回来后去矿上当铁匠时,就让他回到这儿接着当看守。他当看守我最放心,因为这附近就很难找到个像样的人当猎场看守,再说了,当看守还得认识这里的人才行。”


“他结婚了吗?”


“结过!可他老婆跑了,跟,跟了好几个男人,但最终是跟了个矿工,在斯戴克斯门那边,我想她现在还在那儿住呢。”


“就是说这个人独居着呢?”


“差不多吧!他还有个母亲住在村里,还有个孩子,我估计。”


克里福德看着康妮,那略嫌鼓凸的淡蓝色眼睛变得朦胧起来。那眼睛的前方似乎很警觉,但后方却像这中部一带的空气,雾霭迷茫。而那雾霭似乎在向前弥漫。于是,他以自己特殊的方式凝视康妮,准确无误地回答她的问题时,康妮都感到他的头脑背景上一片迷雾,一片空白。这令她恐惧。他这不近人情的样子让他看上去有点发痴。


朦胧之中她认识到了人类灵魂的一大规律:当感情的魂受到一记打击而受伤但肉体并没有死亡,受伤的灵魂似乎会像肉体创伤一样得到恢复。可这只是表面现象。这只是一种习惯上复原的机制在起作用。渐渐地,渐渐地,灵魂上的创伤开始让人感到创痛,就像伤疤的疼痛渐渐变得剧烈起来,直到这伤痛遍布整个心灵。当我们自以为康复了,忘记了,这个时候,那可怕的后遗症就会发作,痛到极点。


克里福德此时就是这样。一旦他“康复”了,回到了拉格比庄园并开始写起小说来,无论以前如何,他都感到生命安全了。于是他似乎开始忘记,安之若泰起来。随着日子一年年过去,康妮渐渐感到恐惧的伤疤开始复萌并在他身体里扩散。当初曾经因为伤痕太深,人变得麻木了,甚至觉得伤痕不存在了。现在,那伤痕开始随着恐惧加深而渐渐扩散开来,几乎让他瘫痪。精神上他依旧活跃,但那种麻痹,那种过于沉重地打击造成的休克,现在开始渐渐地扩散到他的感情上了。


随着那麻痹在他身上扩散,康妮感到它也在自己身上扩散开来。某种内在的忧虑,空虚,对一切的冷漠渐渐扩散至她的心灵。克里福德兴奋起来时,他还能滔滔不绝地聊天,还能把握未来,就像他在森林里谈论怎么让她生个孩子替他继承拉格比庄园。但是一到第二天,那些高论就像落叶一样蜷缩起来然后碎成齑粉,一点意义都没有,一阵风吹来就给吹得无影无踪了。因为那不是活生生的语言,像嫩叶一样充满活力,长在树上,而是一些落叶,生命已经枯萎了的落叶。


在她眼里,到处都如此,特瓦萧的矿工们又在谈论罢工【6】


 了。可在康妮看来,这并不是活力的展示,而是隐藏在深处的战争伤疤在渐渐浮出表面来,其疼痛导致不安,其麻痹导致不满。那创伤过于深重,深重,深重,那是虚伪而非人的战争造成的。溶化这些凝结在灵魂中的黑色血块,需要几代人的鲜血很多年的时间才行。而且还要有新的期盼才行。


可怜的康妮!时光在流逝,她对生命空虚的恐惧令她惶惶不安。克里福德的精神生活,还有她的精神生活,渐渐开始让她感到空虚了。他们的婚姻,克里福德所说的他们那建立在亲昵习惯上的完整生活,这些,经过漫长的日子变得全然空虚一片。只有谈话和文字,太多的话和字词,而没有任何实质的东西,在这之上只有字词的虚伪。


克里福德成功了,他获得了母狗加女神【7】


 的青睐!没错,他算成功了,最新的这本书给他带来了一千镑的收入【8】


 。他的照片到处出现。一家美术馆里陈列着他的半身塑像,两家画廊里有他的画像。他的作品成了最摩登的作品,凭着他残疾人不可思议的造势本能,他在四五年之内就成了年轻“文化人”中的佼佼者了。康妮没看出来他到底怎么有智慧,不过克里福德确实在幽默地分析人及其动机方面很机智,他能把人分析得体无完肤。但他的做法很像小狗将沙发垫子撕碎,不过他可不像小狗一样天真活泼,而是出奇得老练,甚至傲慢到可恶的地步。这很奇怪,但却是空虚的。这就是康妮心里挥之不去的感觉:一切都是空虚,是空虚的精彩炫耀。仅仅是炫耀,炫耀,除了炫耀还是炫耀。


麦克里斯准备拿克里福德作他一出戏的主角,已经把他的情节勾勒出来并写出了第一幕。在炫耀空虚方面,麦克里斯可是比克里福德还要高出一筹。这些男人就剩下这最后一点激情了,即炫耀的激情。在性方面,他们激情全无,甚至死了。而现在麦克里斯追求的甚至不是金钱了。克里福德最初的动机也不是为了金钱,尽管他能赚就赚,因为金钱是成功的标志。成功就是他们的追求。他们俩都要大大地炫耀一把,那是男人特有的炫耀,炫耀他自己,去哗众取宠。


这真是咄咄怪事,人可以将自己出卖给那母狗加女神。康妮确实是在这个成功的圈子之外,而且对这种成功带来的激动早就麻木了,这些在她看来都是虚无。甚至将自己出卖给那母狗加女神,这本身也是虚无,尽管男人们出卖自己无数次了。即便如此,也还是虚无。


麦克里斯写信告诉了克里福德他那部戏的事。对此康妮早就知道了。克里福德闻之大为激动。他又要得到炫耀了,只是这次是别人替他炫耀,为他扬名。于是他邀请麦克里斯带着写好的第一幕台本来拉格比庄园做客。


麦克里斯来了,那是在夏天,他身着浅色的西服,戴着羊皮手套,给康妮带来了美丽的紫红色兰花,还有第一幕剧本。剧本朗读很成功,连康妮都被感动了,感动得五体投地。麦克里斯被自己的感召力感动了,确实很出色,在康妮眼中他显得十分英俊。她从麦克里斯身上看到了一个决不幻灭的种族所具有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沉静,一个纯粹的杂种的极端例子。作为一个向那母狗和女神卖身的极端者,他似乎是纯粹的,纯粹如非洲象牙面具,有着象牙般的曲线和平面,将芜杂臆想为纯洁。


他把康妮和克里福德都迷住了。与查家夫妇一起兴奋是麦克里斯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刻。他成功了,他将他们迷住了。一时间甚至克里福德都爱上了麦克里斯,如果可以这么形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