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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康妮缓缓地朝拉格比府走去。家!这个温暖的词用在那座沉闷拥挤的大宅子上是不恰当的。不过这个词曾经让她感到过温暖。康妮觉得所有那些伟大的词对她这代人来说都失去了意义:爱、欢乐、幸福、家、母亲、父亲、丈夫,所有这些生动的伟大词汇现在都半死不活并且一天天消亡下去。家是你生活的地方;爱是你无法自欺的情愫;欢乐是和一场痛快的跳舞连在一起的;幸福则是一个虚词、是出于虚伪去蒙别人的;父亲是个自得其乐的人;丈夫是你与之共同生活并继续生活的人,但只是在精神上的。至于性,这些伟大词汇中的最后一个,不过是个鸡尾酒类的词,意味着短暂的兴奋与快乐,过后更疲惫不堪。耗损!似乎你是什么廉价的东西所造就的,逐渐耗损,直至片甲不留。


真正剩下的就只有顽强的坚忍,坚忍中自有其乐趣。体验生活的空虚,一步步,一段段,自能获得惊人的满足。如此而已!最后得出的就是这句话。家、爱、婚姻、麦克里斯,都不过如此!人一死,生命最后的一个词就是:而已!


金钱呢?可能对金钱我们就不能这么说了。一个人总是需要金钱。金钱,成功——母狗加女神,是永生的必需,就像汤米·杜克斯学着亨利·詹姆斯说的那样【2】


 。你不能花光了最后一个铜子儿还说:如此而已!而已不了,如果还要再活上十分钟,你就需要几个铜子儿换这个或那个。仅仅是为了让一切都机械地运转,你就需要金钱。你没它就不行。金钱是你不得不拥有的东西。别的倒是可以没有。就是这样。


当然,活着并不是你的错。你活着就得需要金钱,这是唯一的绝对必需,其余的尚可或缺,但金钱不可或缺。这才是必需!


她想到了麦克里斯,以及跟了他可能获得的金钱。但她不想要那钱。她更愿意帮着克里福德通过写作挣点小钱,她做到了。“克里福德和我一起靠写作一年能挣一千二百镑!”她给自己定下这个目标。挣钱!挣,空手而得,空穴生钱!这是人最终可以为之骄傲的功绩!其余的,都是废话。


于是她步履沉重地回家,同他合作,再无中生有地弄篇小说出来,而一个故事就意味着金钱。克里福德似乎很在意他的小说是否被认为是第一流的文学;而康妮并不很在意。她父亲说克里福德的小说空洞无物。可去年挣了一千二百镑,这就是对他简单而有力的驳斥!


趁着你年轻,你只须咬紧牙关坚持干下去,直到金钱从空穴而来。那就意味着权力。这是个有没有毅力的问题。你身上散发出某种微妙但强有力的意志,它还给你的是莫名其妙的金钱:纸片上写着字的钱。这简直是个魔术。当然也是个胜利。母狗加女神!如果一个人要卖身,那就卖给那母狗加女神吧!你可以一直蔑视她,但又在不断地向她出卖你自己。这太妙了!


克里福德当然还是挺天真的,既有不少禁忌也拜物。他想让人们说他“确实优秀”。那简直是自以为是的充大和胡思乱想。真正优秀的是实际上流行的东西。可流行一阵子就消失的并不是好东西。似乎多数“真正优秀”的人都搭不上车。说到底人只活一回,如果误了车,就留在了便道上,和别的失败者为伍。


康妮正考虑着在伦敦过一个冬天,和克里福德一起在哪儿过。他和她算是赶上了车的人,所以他们可以高高在上乘着车子炫耀一番了。


可恨的是,克里福德开始变得恍惚,心不在焉,一阵阵的发呆、抑郁起来。这是因为他心理上的创伤发作了。这样子简直令康妮要喊叫。哦,上帝啊,如果他脑子开始出毛病,那可怎么办呢!见鬼去吧,我尽力了。要失望就失望到底吧。


有时她会哭得很痛心,但即使是在痛哭的时候她都会对自己说:“傻瓜,手绢都哭湿了。哭顶什么用!”


跟麦克里斯分手后,她决心不再想什么了。那似乎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最简单办法了。她只想守住已经有的,其余什么都不想。她所想的就是在现有的基础上再上一层楼。克里福德,小说,拉格比庄园,查泰莱夫人的分内事,金钱,还有名望,在这些基础上再向前进。爱,性,诸如此类的东西,不过是冻果子露,舔掉它,忘到脑后去吧。只要你不一门心思想它,它就不存在。特别是性,那是无所谓的东西。心一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性,一杯鸡尾酒,效力差不多,意思也差不多。


但是一个孩子,一个小婴儿!那还是耸人听闻的事。她会十分小心地对待这个实验。要考虑跟什么男人生这个孩子。奇怪的是,她不想和任何男人生孩子。米克的孩子吗?想想都恶心!那不等于欣然和兔子生孩子么。汤米·杜克斯倒是不错的一个人,可你无法把他跟孩子和下一代联系起来。他就到此为止了。所有克里福德那个还算不小的熟人圈子里的人,那些男人,一想到跟他们当中哪个生孩子,她就无法不蔑视他们。其中有几个倒可能会成为情人,包括米克。可让他们在你身上种下个孩子,呸,那是对你的侮辱,让你厌恶。


到此为止吧!


尽管如此,康妮心里还记挂着孩子这档子事。等待!等待!她要把这些男人都过过筛子,看能不能找到个合适的男人。“上街去,去到耶路撒冷,看你是否寻得到一个男人。”【3】


 在预言家的耶路撒冷找到个男人是不可能的,尽管有成千上万男的。可男人和男子汉可是两回事啊!


她想过那得是个外国人,不是英国人,苏格兰人不行,爱尔兰人更不行,得是个真正的外国人。


可是,等待!等待!这个冬天她会带克里福德去伦敦,下一个冬天就带他去国外,去法国南部,去意大利。等吧,她并不急着要孩子,那是她私人的事,而且,她凭着女性奇特的感受,觉得这是她心灵深处最要严肃对待的事。她不会随便冒险的,否则她就不是她了。人任何时候都可以有个情人。但一个给你送子的男人,还是等吧,等待吧!那是另一回事。“上街去,去耶路撒冷——”这不是爱的问题,而是个男子汉的问题。你甚至可以恨他,但如果他是你要的男子汉,那么个人的恨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事关系到自我的另一面。


像往常一样又下雨了,外面的路太泥泞,克里福德的轮椅出不去了。但康妮要出去走走。现在她每天都要一个人出去,主要是去林子里,在那里她能真正独处,谁也看不到。


今天,克里福德要给那猎场看守送个口信,可听差患了流感卧床不起——拉格比府里似乎老有人得流感——所以康妮说她可以去村舍送信。


天气潮湿阴沉,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缓慢地死去。阴沉潮湿,寂静,连矿上的机车声都不响了,因为井下工时缩短了,今天干脆全停工。一切的末日!


林子里万籁俱寂,只听得到光秃秃的树干上落下的滴水声,溅到地上发出空洞的“劈啪”响。剩下的就是幽深的老树林子,死寂一片,毫无生机,虚幻空荡。


康斯坦丝昏昏沉沉地向前走着。老林子散发着一股古老的凄凉感,竟让她感到些许慰藉,比外面那冷酷无情的世界要好得多。她喜欢这剩余的老林子,它有一种内敛气质,那是那些老树无言的矜持。它们似乎是一股沉默的力量,沉默着,但是一个强大的存在。它们也在等待着,固执、坚忍地等待,蕴涵着沉默的力量。或许,它们只是在等待末日,等着被砍伐,清除,那就是森林的末日;而对它们来说则是一切的末日。但是,或许它们那强大高贵的沉默,强大的树木的沉默,意味着别的什么。


她从北面走出林子时,看到了那猎场看守的村舍。那是一座深褐色的石头村舍,尖顶上有一座漂亮的烟囱,看似无人居住,静谧孤寂。但是烟囱里冒出了一缕青烟,屋前围了栅栏的小园子已经被翻过土了,园内收拾得整整齐齐。屋门关着呢。


现在她来到这里,感到有点羞于见那个目光奇特敏锐的男人。她不愿意给他传达命令。她觉得自己有点想走了。她轻轻地敲敲门,但没人来开。她又敲了敲,但还是没用力,声音不大。还是没有人应。她透过窗子朝里窥视,看到的是黑糊糊的小屋,里面的东西看不清,影影绰绰的挺吓人,不想让人进去的样子。


她站着倾听,似乎听到村舍后面有什么声音。因为没听清,她反倒一心想听清是怎么回事。她不甘心。


于是她绕到房后面去。房后的地面高了起来,形成了陡坡,所以后院是陷下去的,四周有一圈石头墙。她转过房角站住了脚步。离她几步远的小院里,那男人正在洗浴,对外面的动静一点没有感觉。他光着上身,棉绒马裤脱到臀部,露着精瘦的腰。他弓着白皙单薄的背,身下是一大盆冒着肥皂泡沫的水。他的头沾了水,然后动作奇怪、飞快地摇着脑袋甩水,随后抬起白皙的瘦胳膊,挤着耳朵眼里的水,那动作迅速而细腻,就像一只鼬鼬在戏水,全然自得其乐的样子。


康妮向后退了一步,退到墙角后面,然后快步朝林子走去。但她不由得受到了震动。可那不过是一个男人在洗浴而已,太平常不过了,天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奇怪的是,这场景竟是如梦如幻,它击中了她身体的中心。她看到了那厚厚的马裤耷拉在他白皙瘦弱的腰上,腰骨若隐若现。一种孤独感打动了她,让她感到他是一个纯粹孤独的人。一个孤独生活着的人,有着那么完美孤寂的白皙裸体,而他内心也是孤寂的。除此之外,他还有着一个纯粹生命的美。不是什么美的东西,甚至不是美的肉体,而是某种温柔的火光,是一个生命的剪影在袒露自己时燃烧着温暖的白火苗,这火可以触摸,因为那是一个肉体!


康妮感到这景象令她的子宫受到了震撼。她知道这一点,因为那震撼就在她体内。但她的理智不免要嘲笑自己。一个男人在后院里洗身子!毫无疑问,他用的是气味难闻的黄胰子!她挺反感那种肥皂味的。为什么偏偏让她遇上这种庸俗的私事!


所以她走开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坐在了一个树桩子上,脑子乱了,无法思考什么。但在混乱中她还是决定要把口信带给那个家伙。她是不会畏缩不前的。不过她要给他时间等他穿好衣服,但又不至于时间太长,以防他出去,估计他是要准备出去。


于是她缓步回走,边走边听动静。走近了,发现那村舍还是老样子。一只狗叫起来。她敲敲门,心却不由自主地乱跳起来。


她听到了那人轻轻下楼的脚步声,却不成想他那么快就开了门,快得让她吃惊。他有点神情不安,但脸上立即浮现出了笑容。


“查泰莱夫人!”他说,“能请您进屋吗?”


他举止十分自在优雅,她迈过门槛进到憋气的小屋里。


“我是来给你捎个克里福德男爵的口信儿。”她轻柔但呼吸急促地说。


那男人蓝色的眼睛看着她,似乎看穿了一切,害得她稍稍转过头去躲开他的目光。他觉得她羞涩的时候挺好看,几乎算得上美丽。他立即控制了局面。


“能请您坐坐吗?”他问,估计她不会坐的。门还开着。


“不了,谢谢!克里福德男爵想让你——”她传达了口信,不由自主地又去看他的眼睛。


现在他的目光热情而和蔼,特别对女人来说是这样:十分热情和蔼,又轻松自然。


“是,尊贵的夫人!我马上就办。”


接到指令,他马上就变了一个人,态度生硬不算,人也变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