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第八章

伯顿太太对康妮也挺关心,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和一个专业护士,必须对康妮也施以保护。她总是催促着夫人出去走走,开车去伍斯威特,去呼吸新鲜空气。这是因为康妮习惯于安静地坐在壁炉前,要么心不在焉地阅读,要么有气无力地做点针线,几乎不怎么出去。


希尔达刚走就开始刮大风。伯顿太太对康妮说:“干吗不到林子里去散散步,到那个看守的房子后面看看仙花儿?那儿的景致儿最好看了。你还可以采一些来放在你屋里。仙花儿看上去总是那么喜庆,不是吗?”


康妮听懂了她话中的好意,尽管她把水仙花给简化说成了“仙花儿”。野水仙!再怎么着也不能老这样自寻烦恼不是?春天回来了。“四季轮回,但春天并没回到我身边——”【1】


还有那个猎场看守,他消瘦白皙的身体就像一朵花中半隐半现的孤独花蕊!在难言的压抑中她把他给忘了。可现在她心里又有什么被唤醒了。“门廊与大门后面一片苍白。”【2】


 要做的就是穿过这门廊和大门口。


她比以前壮实了,很能走路。树林子里的风不会像邸园里的风那样横扫一切,令她感到疲于应付。她想忘却,忘却这世界和所有那些可怕的行尸走肉之人!“你们必须再生!我相信肉体的复活!一粒小麦种子掉进土里,除非死了才会发芽。当藏红花绽放时,我也会出来见太阳!”【3】


 在三月的风中,她的脑子里涌现出无休无止的句子和段落。


一阵风吹过,天上洒下一片奇亮的阳光,照亮了林边榛树下的地黄连,亮晶晶,黄灿灿的。树林里一片寂静,静得不能再静了,但一有风刮过,就会透进一缕缕阳光来。第一茬银莲花已经开了,那无边的白银莲花撒满了林地,令这林子都看似苍白了些。“世界因你的呼吸而苍白。”【4】


 但此时是冥后珀尔赛福涅【5】


 的呼吸。她是在一个料峭的早上出了地府。寒风吹拂,头顶上愤怒的风在纠缠着的树梢间呼啸。它被树梢所缚,像押沙龙【6】


 一样要挣脱自己,这风。银莲花看上去是那么冰冷,赤裸的白肩在绿色的裙边上抖动着,但它顶住了风的摧残。小径边上第一茬报春花绽放出小小的花朵,尚有黄色的花蕾正含苞欲放。


头上方狂风呼啸,树林摇动,下面感到的只有寒风阵阵。康妮在林子里居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激动,脸色红润起来,眼睛更加湛蓝。她缓慢地走着,不时掐几朵报春花和第一茬紫罗兰,那花儿散发着冷香,阵阵扑鼻。她就这么游荡着,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她来到林子尽头的空地上,她看见了那座青石村舍,那房子看上去发红,就像蘑菇伞下的菇肉,村舍的石头在阳光下色调显得温暖。房门口开着一蓬黄色的茉莉花,但门关着呢。四下里鸦雀无声,烟囱里没冒炊烟,园子里也没有犬吠。


她悄悄地走到房子后面的斜坡下,她来这里是有借口的,那就是看水仙花。


在那里,那些短梗的花朵在风中摇曳飘舞着,是那么生气勃勃。因为它们的脸无处躲藏,所以都背风开放着。


水仙花在郁闷中抖动着它们那鲜亮明媚的小花瓣儿。不过它们或许是喜欢这样的,真的。或许它们就喜欢这么抖动。


康斯坦丝背靠着一棵小松树坐了下来,那松树摇晃着,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生命在冲撞着自己,富有弹性和力度,在向上挺着身子。这挺直的活生生的东西,树梢沐浴在阳光中!她看着水仙花在阳光下光鲜夺目,令她的手和腿都感到温暖。她甚至闻到了略带柏油味的花香。她是那么孤寂,似乎陷入了自己命运的湍流中。她一直都被一根绳子束缚着,像一条被拴住的船颠簸着,但逃不出绳子的圈套。现在她则解了套,开始自由漂流了。


阳光还是抵不过寒气,水仙花又笼罩在了阴影中,默默地垂下头。它们会这样垂着头呆上一天一夜。别看它们那么柔弱,其实它们很有生命力!


她站起来,身子有点僵直,掐了几朵水仙花才离开。她不喜欢掐花,可她又特别想带上一二朵走。她得回拉格比,进到大墙里去。她开始恨拉格比府,特别恨它那厚重的大墙。墙壁!总是这些墙壁!可人需要墙,在这样起风的日子里。


进家后克里福德问她:“去哪儿了?”


“穿过了整个林子!看,这些水仙花儿多可爱呀!简直无法想象它们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没空气和阳光它们也长不出来的,”克里福德说。


“反正是先在土里成型的。”她立即反驳说,出口之快令她自己都有点惊讶了。


第二天她又到林子里去了。这次她走的是一条蜿蜒而上的宽阔马道,穿过落叶松林,来到一口号称“约翰井”的泉眼。这边山坡上挺冷,落叶松林中一朵花也没有。可是冰冷的泉水却在轻柔地向上冒着,泉眼周围铺着白里透红的鹅卵石。多么清冽的泉水!真好啊!毫无疑问这些新的鹅卵石是那个新来的猎场看守铺的。康妮能听到这涓涓细流顺山而下时发出的微弱叮咚声。山坡上的落叶松虽然无叶,但松枝翘耸,还是黑压压一片,发出阵阵嘶鸣。可松涛盖不住泉声,她还是能听到泉水的叮咚声,如同水做的铃铛一样清脆。


这地方又冷又潮,有点阴森。不过这口泉井一定是几百年来人们饮水的地方。不过现在人们不来这里汲水了,这小小的空地一片绿草荫荫,但也阴冷可怕。


她站起身慢慢朝家走去。走着走着,她听到右边不远处有敲打声,就站住谛听。是锤子的声音还是啄木鸟在啄木?肯定是锤子在敲打什么。


她继续走着,听着。然后她发现冷杉幼苗之间有一条窄径,不知通向什么地方。但她感到这路一直有人在走。于是她冒险地走上了这条路。路边开始处是厚厚的冷杉幼苗,很快就是老橡树林了。她沿着路越往前走,那锤子的敲打声就越近,在这寂静的林子里,风声遮不住锤子的声音,因为即使有风树林里也是安静的。


她看到了一片秘密的小空地,空地上有一座用没加工的木头搭起的小木屋。她可是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啊!她意识到这个安静的地方是用来养山鸡的。那猎场看守只穿着衬衣,跪在地上敲打着什么。狗见来了人就狂叫着跑过来。看守猛然抬起头,看到了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


他直起身向她行礼,默默地看着她脚步无力地走过来。他不喜欢别人侵犯他的领地,因为他把自己的孤独看作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也是唯一的自由。


“我是想知道这敲打声是怎么回事。”她边说边喘着,显得力不从心,而且由于他的眼睛直视着她,让她觉得有点害怕。


“我正给小雏鸡儿们准备笼子呢。”他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说。


她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感到虚弱。


“我想坐会儿。”她说。


“来,屋里坐呗。”说着他在前面带她进屋,扒拉开一些木头什么的物件,拉出一把粗榛木做的椅子。


“要生上点儿火不?”他问,奇怪的是他讲方言时显得挺天真。


“哦,不必麻烦了!”她说。


但是他看看她的手,发现它们都冻得发青了。于是他马上找了些落叶松的枝条,放进墙角里砖砌的小壁炉里,不一会儿黄黄的火苗儿就开始升起来。然后他又在炉前腾出一块地方来。


“上这儿坐会儿,暖和暖和吧。”他说。


她顺从着,他的言谈举止里有一种奇怪的保护者的威严,令她马上就服从了。她就这么坐下,在火边烤着自己的双手,不时往火里添几根树枝,而他则在外面继续敲打着。她其实并不想固定坐在墙角里的火炉边上,她更想在门边看他干活。可既然是受到了照顾,也就只好服从了。


这小木屋里很舒服,墙壁是没有上油的松木板,她的椅子边上,小桌子和凳子都是用原木做的,还有一条木匠用的条凳和一只大箱子,屋里还摆列着工具,堆着新做的板子,散落着钉子,钩子上挂着很多东西:斧子,短柄小斧,捕兽夹子,皮子做的物件儿,还有装着东西的袋子和他的外衣。屋子没窗户,光线是通过敞开的门透进来的。这里杂乱无章,但也是个小小避难所。


她倾听着那个男人用锤子敲打的声音,从锤声中听得出来他并不快活,他受着压抑,因为有人侵入了他的私人地盘,而且是个危险的人,一个女人!他已经到了一种极其需要孤独的地步,可他又没有能力保住自己的孤独。他是个雇工,雇他的人都是他的主子。


他是个不再想和女人接触的人。他惧怕接触,因为过去的接触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创伤。他感到如果他不能独处,如果别人不让他独处,他宁可死。他已经彻底避开了这个世界,他最后的藏身之处就是这林子,把自己隐在林子里!


康妮让炉火烤暖和了,柴加得太多了,火烧得过旺,所以她身上都感到燥热了。她便坐到门道里的凳子上去,看着那男人干活儿。他似乎没注意到她,但他知道她在边上看着呢。但他还是继续干着活计,似乎是全神贯注,他的那条棕毛狗就蹲在他旁边,监视着这可疑的周边世界。


这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沉默寡言,但干起活来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把鸡笼子做好了,试试下滑的门没问题,就把笼子放到了一边。然后他站起身,去拿一个旧笼子,放到刚才干活的木墩子上。他蹲下,试试木条行不行,有几根就在他手中折了。他又开始拔钉子。拔完了,把笼子掉过来,开始想着怎么办。他一直没有表现出自己意识到有个女人在旁边。


康妮于是盯着他看起来。她曾经看到过如此孤独的他,那次他裸着身子,而这次的孤独状则是穿着衣服的。孤独,聚精会神,就像一个忙着干什么的动物那样,但又躲避着人与人的接触,独自思想着。现在,他甚至是沉默耐心地躲避着她。男人本是缺乏耐心、激情澎湃的,可这个人竟是这样沉静,有着无限的耐心,这一点触动了她子宫。她看出来了,从他低垂的头颅、灵活但沉稳的手臂、弯曲着的瘦弱但敏感的腰肢,由此看出了他的耐心和内敛。她能感觉出来,这个人过去的经历一定比自己要复杂,复杂得多,或许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这让她松了口气,几乎觉得自己用不着为今天冒犯他而负疚。


她就那么如梦如幻地坐在小屋的门道里,全然忘却了时间和自己所处的环境。她走神走得很厉害,他抬头迅速地瞟她一眼,看到了她脸上那宁静、期待的表情。在他看来,那就是期待的表情。于是,一道微弱的火舌突然间舐起他的腰臀,就在后背的根部,他的精神为之呻吟起来。他害怕任何人与人之间进一步密切的接触,怕得要死。他最希望的就是她赶快离开,让他一个人独享自己的私人空间。他害怕她的那股劲儿,那种女人的劲头,还有她那现代女性的坚韧。一言以蔽之,他害怕她那上等人冷静的头脑,我行我素的傲慢态度。可说到底他只是个雇工。他烦她呆在这里。


康妮突然间清醒了过来,感到一阵不安。她站起身,意识到下午已经过去,快到黄昏时分了。可是她不能就这么走。她朝那个男人走过去。他站起身准备听她说什么,憔悴的脸上表情僵硬麻木,但他的眼睛在看着她。


“这儿太好了,真悠闲。”她说。“我以前没来过这儿。”


“是吗?”


“我想我以后还要时不时来这儿坐坐。”


“那好啊!”


“你不在屋时锁门吗?”


“锁,夫人。”


“你觉得我是不是也该有把钥匙呢?那样我就能时不时来坐坐了!有多余的钥匙吗?”


“说不上,估摸着是莫有。”


他不知不觉地说起土话来。康妮犹豫着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这是在跟她作对呀,难道这小木屋是他的不成?


“我们能再有一把钥匙吗?”她问,语气柔顺但透着一个女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心。


“再有一把!”他扫了她一眼,眼神里既有愠怒也有不屑。


“是的!另一把。”她说着脸红了。


“备不住克里福德男爵知道在哪儿吧。”他以此堵她的嘴。


“对!”她说。“他或许有另一把。否则我们可以用你这把再配一把。用不上一天就行,我想。能把你的钥匙借一下吗?”


“这我可不敢保证,夫人!我不认得这地界儿配钥匙的人。”


这话让康妮突然大为光火。


“那好吧!”她说。“我来弄。”


“那就随你,夫人。”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的目光冷漠而恶毒,充满厌恶和蔑视,也透着对后果满不在乎的态度。而她的眼神里则是愤怒和斥责。


但她的心却为之一沉。她看出来了,她不顺着他他就恨她。她还看出了他心中的压抑。


“再见!”


“回头见,夫人!”他行个礼,立即转身而去。这女人激起了他心中已经沉睡许久的强烈怒火,那是对任性的女人所怀的怒火。可他又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他知道这一点!


康妮也为这个任性的男人生气,而且还是个仆人!她一路生气一路走回了家。


在山坡上那棵大山毛榉树下她看到了伯顿太太,她也正在找康妮呢。


“我正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夫人。”那女人快活地说。


“我晚了吗?”康妮问。


“哦!克里福德男爵在等着用茶点呢。”


“那你怎么不准备呢?”


“哦,我觉得我干那个不行。克里福德男爵怕是不喜欢这样吧,夫人。”


“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行。”康妮说。


她进了屋,到了克里福德的书房里,看到那把旧铜壶放在茶盘里,壶里已经灌了开水。


“我回来晚了,克里福德!”她说着放下手中的花,拿起茶叶罐,连帽子和围巾都没有摘。“抱歉!你怎么不让伯顿太太给你沏茶呢?”


“我可没想到让她干这个,”他略带自嘲地说,“我不愿意让她操持茶点。”


“哦,银茶壶并没那么神圣。”康妮说。


他闻之不解地瞟了她一眼。


“整个下午都在干什么呀?”他问。


“散步啊,还在一个棚子里坐了会儿呢。你知道吗,大冬青树上还有浆果呢。”


说着她摘下围巾,但没摘帽子,就坐下来沏茶了。烤面包肯定都不脆了。她给茶壶套上壶套,就起身去找个玻璃杯子来插她的紫罗兰花。可怜的花朵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它们会缓过来的!”说着她把装花的玻璃杯放到他面前让他闻闻花香。


“比朱诺的眼睑还漂亮,”他引用莎士比亚的话说。


“我没觉得紫罗兰与朱诺的眼睑有什么关系,”康妮说,“那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真是玩弄辞藻。”


她给他倒上茶,问:“离约翰井不远的那个木屋还有另一把钥匙吗?哦,就是养小雏鸡的地方。”


“或许有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今天碰巧发现了那个地方,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我觉得那地方好可爱呀。我可以常去那儿坐坐,对吗?”


“麦勒斯在那儿吗?”


“在呀,我就是听到他用锤子敲东西才发现那个地方的。他好像不喜欢我闯进去。事实上,我问他有没有富余钥匙时他态度挺粗鲁的呢。”


“他说什么来着?”


“倒没说什么,可就是那态度!他说钥匙的事他不知道。”


“可能还有一把,在父亲的书房里吧。贝茨全知道,所有的东西都放那里。我回头让他去找。”


“哦,行啊!”她说。


“麦勒斯居然敢表现粗鲁!”


“哦,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他不想让我随便到他的地盘上去。”


“我想也是。”


“可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愿意。怎么说那也不是他的家。那不是他的私人住所。我不知道,如果我想在那儿坐坐,为什么不行。”


“就是!”克里福德说。“他太拿自己当回事了,那个人。”


“你觉得是吗?”


“哦,绝对是!他认为自己非同一般人。你知道,他曾有个老婆,但两个人合不来,所以他1915年参了军,后来被派到印度去了,没错。不知怎么回事,他有一段时间又在埃及的骑兵团了干过铁匠,总是在侍弄马,在那方面他是个聪明的家伙。后来就有个驻印度的上校看上了他,提拔他当了个中尉。不错,他们给了他个军衔儿。我肯定,他跟他的上校回了印度,到了西北部的边境地区【7】


 。后来他病了,得了一笔抚恤金。但直到去年才退伍。像这样的人,他自然很难倒退到自己原来的地位上去。所以他注定要出错儿。不过他干活儿还挺尽职,至少我这么看。不过我可不许他摆什么麦勒斯中尉的架子。”


“他说一口浓重的达比郡【8】


 土话,他们怎么还让他当官呢?”


“他一般不说,只是偶尔说说。他能讲标准的英语。我想,他是有想法的,如果他回到老百姓中间了,他就得说老百姓的语言。”


“你以前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起过他?”


“哦,我才没有耐心说这些传奇故事呢。传奇破坏秩序。发生这些就是天大的不幸。”


康妮挺相信他的话。那些心怀不满、到处都错位的人有什么用!


偶遇好天气,克里福德也要到林子里去转转。风很冷,但并不让人厌烦,阳光则像生命,温暖而灿烂。


“真奇怪,”康妮说,“遇上个真正的好天儿,人的感觉竟然完全变了。平常总感觉连空气都半死不活的。其实破坏空气的是人。”


“你认为人在干这种事吗?”他问。


“我是这么想的!所有人的怨气、愁气和怒气足以扼杀空气的生气。我相信这一点。”


“也许是空气的原因让人的生气低落呢。”克里福德说。


“不是!是人毒化宇宙。”她坚持说。


“玷污了自己的巢穴。”克里福德补充说。


轮椅“突突”地向前开着。低矮的榛树上垂落着淡黄色的杨花,在阳光灿烂的地方银莲花怒放,似乎是在放声唱着生命的欢乐,就像在过去人们可以同它们一起歌唱时一样。银莲的香味很像淡淡的苹果花香。康妮摘了几朵银莲给克里福德。


克里福德接过花,好奇地看着。


“你这宁静的尚未被奸污的新娘,”克里福德引用济慈《希腊古瓮颂》里的诗句道,“这句诗用在花上比用在希腊花瓶上更合适。”


“奸这个字很令人恐怖!”她说。“只有人才强奸。”


“哦,我不知道,蜗牛什么的都干这个。”他说。


“甚至蜗牛也不过是啮食。蜜蜂是不会强奸的。”


康妮生克里福德的气了,什么他都用比喻描述。紫罗兰是朱诺的眼睑,银莲花又成了未被奸污的新娘。她恨透了这些字词,总是把她和生命阻隔开!如果说奸污,字词才是在干着奸污的勾当呢。这些现成的字词和短语把所有活生生的生命元气都吸干了。


和克里福德的散步并不愉快。他和康妮之间挺紧张,但双方都佯装不知,可紧张是存在的。蓦地,康妮凭借着强烈的女性本能力量,暗自要甩开他。她要摆脱他,特别是摆脱他的想法,他的写作,他对自我的迷恋,他对自己和他的写作怀有无限的迷恋。


又开始下雨了。但隔了一二天,她就冒雨到林子里去了,一到林子里她就去小木屋。下着雨,但并不很冷。林子里静悄悄的,让人觉得很是遥远,在昏暗的雨中,似乎难以接近。


她来到空地上,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小屋的门锁着。她就在粗木门廊下木桩子做成的台阶上坐下来,蜷缩着身体以求暖和点。她就那样坐着看雨,倾听寂静的林中各种声音,听树林高处奇特的飒飒风声,尽管似乎并没有风。周围是老橡树林,强壮的灰色树干被雨打湿后颜色发黑了,又圆又壮,枝叶茂密。地面上少有矮树丛,银莲花星星点点,偶见一二处灌木丛,有接骨木或荚蒾,还有一团团略微发紫的野生黑莓。翠绿的银莲花绒毛盖住了那褐色的羊齿草,几乎令其消失殆尽。或许这才是未被奸污的地方呢。未被奸污!可整个世界都被奸污了呢。


有些东西是无法奸污的。你无法奸污一条沙丁鱼。很多女人很像一条沙丁鱼,有的男人亦如此。可大地!


雨渐渐住了。橡树林里不那么黑了。康妮想走,可她还是坐着不动。她感到冷了,可她内心的反感造成了巨大的惰性,让她呆着不动,几乎像瘫痪了一般。


奸污!一个人居然在没有接触的情况下受到奸污!字词僵死直至污秽,观念僵死直至令人痴迷,这些都可以将人奸污。


这时跑来一只湿漉漉的棕毛狗,它不吠,只是翘着湿漉漉的尾巴。那男人尾随而来,他穿着黑色雨布外衣,样子像个出租车司机,脸色有点发红。康妮感到他看到她时有点收住了疾速的脚步。她站起身,粗木头廊檐下只有很小一条干爽的地方。他无言地行个礼,缓缓靠近。康妮开始向后退缩着。


“我这就走。”她说。


“你是等着进屋儿吧?”他问,不看她,只看着小屋。


“不!我只是在廊下避雨。”她沉静但很矜持地说。


他看看她,她看上去身上发冷。


“克里福德男爵莫有别的钥匙呀?”他问。


“没有!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在廊下坐坐,淋不着的。再会!”


她讨厌他大讲土话。


他紧紧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紧接着拉起上衣,从裤袋里掏出小屋的钥匙冲她说:“没准儿你拿着这把钥匙更好。我得琢磨别的法子养小鸡子了。”


她看看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没准儿我能找着别的什么地界儿养小鸡子。要是你想在这儿呆着,你就不乐意我老在这地界儿倒腾来倒腾去的瞎忙乎。”


她看着他,大概其猜中了他土话里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讲标准英语呢?”她冷漠地问。


“我!我觉着我说的就是标准英语。”


康妮生气了,半天不说话。


“你要是想要这把钥匙,就拿着呗。没准儿我最好明儿个再给你,等我先把屋儿里乱七八糟的家什给清喽。那样儿成不?”


她更生气了。


“我不是要你的钥匙,”她说,“我也不想让你清理任何东西。我一点也不想把你赶出你的屋子,谢谢!我只是想有时候来这里坐坐,就像今天这样。我完全可以就坐在廊檐下。所以你别再提钥匙的事了。”


他又用那双恶意的蓝眼睛看了她一眼。


“这话儿怎么说的,”他仍讲着浓重的方言,但语速慢了下来,“夫人来小屋儿我欢迎,钥匙什么的都随夫人用。就是吧,年年儿这个时候我得张罗着孵小鸡儿,得里里外外忙活着照看它们!冬天我用不着怎么到这地界儿来。就是一开春儿,克里福德男爵要打山鸡了——夫人你——来了吧,怕是不乐意看我瞎转磨。”【9】


她听着他说话,暗自感到惊诧。


“我为什么不喜欢看见你在这里呢?”她问。


他好奇地看看她。


“碍手碍脚的呗!”他简单地说了一句,但这就够了。她听了脸刷地就红了。


“那好!”她最后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但我不觉得坐在这儿看你照顾雏鸡有什么不好。我喜欢那样。不过既然你觉得干扰你了,我就不会来了,别怕。你是克里福德男爵的猎场看守,不归我管。”


这句话说得令人费解,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说。说了也就说了。


“不,夫人。这是夫人你的小屋儿。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您也可以提前一个礼拜通知辞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不解地问。


他把帽子往上推了推,样子有点奇怪和滑稽。


“只是,你想一个人在这里呆着,你来了,我就不来瞎忙乎了。”


“为什么?”她生气地说。“你不是个文明人吗?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我为什么要盯着你,在乎你在不在这儿?这事重要吗?”


他看着她,脸上露出恶意的笑,说:“不重要,夫人,一点儿都不重要。”


“那为什么又——?”她问。


“要我为夫人您配另一把钥匙吗?”


“不,谢谢,我不要。”


“反正我会再弄一把的。最好有两把钥匙。”


“我觉得你挺无礼的。”康妮说着脸红了,呼吸有点急促起来。


“不,不!”他赶紧说。“可别那么说呀!不,不,我压根儿没那意思!就是寻思着你会来,我该清出去。那活儿可够受的,另起炉灶么。要是夫人不在意我,那就好。这是克里福德男爵的屋子,夫人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呗。怎么着都行,只要夫人喜欢,只是别在意我东忙西忙的,我得干活儿。”


康妮离开了,全然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侮辱或者是不是受到了巨大的冒犯。或许那男人的意思的确是说他以为她想让他避开。还以为她做梦都想这事呢!还以为他自己有多重要呢,就他那个愚蠢的样子。


她回到家,脑子挺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感觉如何。


注释


【1】


  见弥尔顿《失乐园》,第三章,41—42行。


【2】


  此句出自史文朋的诗。


【3】


  “你们必须再生”见《约翰福音》第三章,第七节。“我相信肉体的复活”,见《使徒信经》。“一粒小麦掉进土里,除非死了才会发芽”是对《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的释意。


【4】


  史文朋的诗,意指耶稣。


【5】  罗马神话中宙斯和迪米特的女儿,采花时被冥王哈德斯掠到冥府,只能在每年春天回到地上,因此也被看作是春女神。劳伦斯经常在作品里提到她。


【6】


  押沙龙是大卫王的三子。他试图组织人反抗父王,失败后企图骑马逃走,但他的长发被树枝缠住,未能逃走,后被大卫手下人所杀。见《撒母耳记》第十三至十九章。


【7】


  指印度和阿富汗交界的地区,常年战事不断。


【8】


  劳伦斯的家乡在诺丁汉郡与达比郡交界的地方,但本地人都讲达比郡方言。——译注


【9】


  这一章说明作为猎场看守麦勒斯的工作性质的一部分是饲养山鸡供主人狩猎用。——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