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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还没到园门口,就听到门闩响。原来是他守在那儿,在黑暗中看到了她!


“这么早就来啦,你真好,”他在黑暗中说,“还顺利吧?”


“太顺了。”


他在她身后轻轻地关上了园门,打着手电筒为她照路。微弱的灯光照在黑暗的车道上,借着灯光能看到那些白花在夜间还绽放着。他们分开走着,默默不语。


“你肯定上午推轮椅时没伤着自己吗?”她问。


“没有的事儿。”


“患了肺炎有什么后遗症吗?”


“哦,没什么!就是心力不够足,肺活量不够大。得了肺炎的人大都这样儿。”


“就是说你不应该使猛劲儿了?”


“不能经常那么卖力气。”


她沉默着,气哼哼地走着路。


“你恨克里福德吗?”她终于说。


“恨他,才不呢!他那样的人我见多了,我才不自找气生呢。我事先就明白不跟他这种人较劲,所以就随他去了。”


“他那种人是什么人?”


“嗨,你比我清楚啊。就是那种年轻的绅士,有点女气,没蛋子儿。”


“什么蛋子?”


“蛋子儿,男人的蛋!”


她在琢磨这个词儿。


“可,是那个原因吗?”她有点恼怒地问。


“你说一个男人傻时,就说他没脑子。说他毒时,就说他没心肝。说他������时,就说他没胆量。要说他没有男人的野性勇气,就说他没蛋子儿,也就是说他驯服了。”


她思忖片刻问:“克里福德也驯服了吗?”


“驯服了,而且令人厌恶,你一反抗他,他就那样,像大多数他那类人一样。”


“你以为你就没被驯服吗?”


“或许还没那么严重,还早着呢!”


这时她发现远处暗黄的灯光,便站住了脚步。


“有灯光。”她说。


“我出来后屋里不熄灯。”他说。


她又走在他身边了,但不挨上他,说不上为什么要跟他一起走。


他开了锁,他们进了屋,他随后插上门。她觉得这像监狱似的!炉子上的水壶嘎啦嘎啦地开着,桌子上摆着杯子。


她在炉火边的木头扶手椅上坐下,从寒冷的外面进来,她感到十分温暖。


“我得脱了我的鞋,都湿了。”她说。


她坐在椅子里,穿着长筒袜的脚翘在亮晶晶的炉前钢铁栅栏上烤火。他到食品间去取来吃的,有面包,黄油和牛舌干。她热得脱了外套,他接过去挂在门上。


“您是要喝可可、茶,还是咖啡?”他问道。


“我什么也不要。”她看着桌子说。“不过你吃你的呀。”


“算了,我到不想吃什么。我该喂狗了。”


他不声不响地在砖墁地上度着步,把狗食放进一只棕色的碗里。那长毛狗朝上看看他,显得神情焦虑。


“唉,这是你的晚饭,别以为我不给你吃!”他说。


他把碗放在楼梯口的毯子上,自己坐在墙根下的椅子上开始松护腿,脱靴子。那狗不吃东西,而是又来到他身边,蹲下抬头看着他,露出迷惑不解的眼神。麦勒斯慢慢揭开护腿,那狗就向前凑凑。


“你怎么了呀?是因为屋里有个生人不习惯吧?真是个姑娘,姑娘!去吃你的晚饭。”


他的手放在狗的头上,那狗就势把头靠在他身上。他则慢慢地揪起它柔滑的长耳朵。


“去吧!”他说。“去吃你的饭,去呀!”说着他抬起下颌朝席子上的碗示意一下,那狗就老老实实地过去,蹲下吃起来。


“你喜欢狗吗?”康妮问。


“不,不太喜欢。狗太驯服,太缠人。”


他脱了护腿,又开始脱沉重的靴子。康妮转过身背对着火炉看着房子,觉得它太空旷了!可在他头顶上方的墙上却挂着一幅放大的已婚年轻夫妇的照片,很明显照片上是他和一个面相蛮横的年轻女人,毫无疑问是他老婆。康妮讨厌这照片。


“那是你吗?”康妮问。


他转过身去看头顶上方那张放大照片。“对呀!就在结婚前照的。那会儿我21岁。”他毫无表情地看着那照片说。


“喜欢这照片吗?”


“喜欢?才不呢!从来就没喜欢过这玩意儿。是她张罗着照的,就那么把事儿办了,就像——”


说着他就接着脱靴子。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让它挂着那儿?或许你妻子想要走它呢。”


他看看她,突然咧嘴笑了,说:“她把值钱的东西都装上马车拉走了,就留下了这东西没拿。”


“那你为什么留着它,是为因为伤感吗?”


“才不呢,我从来都不看它,几乎都不知道它挂在那儿,我们一来到这座房子时就挂上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烧了它?”


他又转过头去看看那大照片。照片镶在一个涂了金粉的棕色框里,模样颇为不雅。照片上的麦勒斯,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目光敏锐,还是个稚嫩的小青年儿,穿着一件高领衫。他身边那个刚毅的年轻女人身材有点臃肿,卷发蓬松,身穿一件缎面宽松外套。


“这主意听上去不错,对吗?”他说。


他脱了靴子,换上拖鞋,站到椅子上,摘下了那幅照片,淡绿色的墙纸上露出一大块浅印子来。


“没必要掸上面的土了。”他说着把相框靠在墙上。


随后他到洗涤间去拿来锤子和钳子。他坐回原地,开始撕糊在相框背面的纸,拔去固定背面衬板的秋皮钉儿。他干起活来总是立即投入,干得专心致志,一贯如此。


他很快就把钉子都拔了出来,取出背面的衬板,然后又取出贴在硬白纸板上的放大照片。他发噱地看着那照片说:“我那时就这样,像个小牧师,她也是这样,像个悍妇。一个学究儿,一个悍妇!”


“给我看看!”康妮说。


他看上去真是面容整洁,整个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是20年前那类脸面修得干干净净的小伙子。但即使是在照片上,他的目光也是机警不驯的。而那女人并非那么蛮横,尽管她下颚很重。她的容貌中还算有动人之处的。


“这种东西可留不得。”康妮说。


“就不该留!压根不该照!”


他在膝盖上把照片撕开,弄碎后把碎片扔进火里。


“弄不好会把火给闷灭了呢。”他说。


然后他小心地收拾起玻璃和衬板,把它们拿上楼。那镜框让他几锤子就砸碎了,弄的石膏粉末乱溅。砸完了,他把垃圾收拾起来端进了洗涤间。


“明天再烧那些东西。”他说。“上面有太多的石膏。”


扫干净了地面,他坐了下来。


“你爱过你妻子吗?”她问。


“爱?”他问。“你爱过克里福德男爵吗?”


但康妮不理会他的问话,坚持问他:“可是你关心她?”


“关心?”他笑笑。


“也许你现在都关心她呢,”她说。


“我?”他睁大了眼睛。“哦,不,一想她我就无法忍受。”他沉静地说。


“为什么?”


他只是摇摇头,不作答。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呢?否则她总有一天会回来找你,”康妮说。


他目光明锐地看看她,说:“她不会跟我同在一英里以内的。她恨我比我恨她还厉害呢。”


“她会回来找你的,不信拉倒。”


“她绝不会的。我们之间早完了!看见她我就恶心。”


“可你还得看见她。你们在法律上甚至还不算分居,对吗?”


“是的,不算。”


“那不得了,她会回来,你就得接受她。”


他凝视着康妮,然后他奇怪地使劲儿摇头,道:“也许你说得对。我回这地方来就够愚蠢的。可我那时正没出路,总得找个地方。一个男人四处漂泊,简直就是个败家子儿。不过你说得对,我得离婚,离了就算了。我恨透了那些当官的、法庭和法官什么的。可我得硬着头皮对付他们。我是得离婚。”


她发现他咬紧了牙关,心里不禁暗自得意。


“我想喝杯淡茶。”她说。


他站起身去沏茶,但脸还阴沉着。


他们在桌边坐下,她问他:“你为什么要娶她,她不如你。伯顿太太跟我讲起过她,伯顿太太就说她怎么也不明白你怎么会娶她。”


他盯着她,说:“我跟你说了吧,我是在16岁上交的第一个女孩子。她是个学校校长的女儿,学校在奥勒顿那边。那女孩子长得俊俏,是真漂亮。而我呢,算得上谢菲尔德中学毕业的聪明孩子了,会点儿法文和德文,十分清高。她是个浪漫的姑娘,痛恨平庸。是她鼓励我学诗读书的,可以说是她让我成熟了。我玩命地读啊读,苦思冥想,都是为了她。那时我在巴特莱事务所当职员,苍白瘦弱,读那些东西令我七窍生烟。我跟她无所不谈,什么都说。我们谈波西波利斯【1】


 ,还谈廷巴克图【2】


 呢。我们可是周围十里八乡最有文学修养的一对儿了。我狂热地大谈特谈,真的算是狂热,简直是忘我。而她则崇拜我。可真正的动机是性。可她就一点性感也没有,至少是感觉错位了。我为此消瘦了,疯狂了。我终于对她说咱们非当情人不可了。像往常一样,我说服了她,她顺从了。我挺兴奋,可她从来就不想要这个,就是不想。她崇拜我,喜欢我跟她聊天,亲她,如果说她爱我,仅仅如此。可别的,她根本就不想。不少女人都像她这样。可我偏偏想的是那个‘别的’。于是我们分手了。我挺残酷,离开了她。然后我又和另一个女孩子好上了,她是个教师,曾跟一个有妇之夫闹出丑闻,几乎把那人逼疯。她温柔,皮肤白皙,属于柔弱的那类女人,比我岁数大,会拉小提琴。她可真是个魔鬼。对爱情,她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性。她对你缠绵,爱抚,讨好你,可如果你强迫她做爱,她就咬牙切齿,仇视你。我强迫她做,为这事她恨透了我。于是我又失望了。我讨厌了那一切。我想找一个既要我又要‘那个’的女人。下一个女人是芭莎·柯茨。我小时候她们家就住我家隔壁,我对她们家很了解,是个普通人家儿。后来芭莎去了伯明翰的什么地方,据她自己说是陪伴一个贵夫人,可别人都说是在一家旅馆当女招待。反正就在那个时候,我正烦了那个女孩子,在我21岁上,芭莎回来了,神气活现,举止优雅,衣着入时,浑身魅力四射,那是一种肉感的魅力,有时你从女人身上能看出来,有时妓女身上也有这种魅力。我正是处在半疯状态中,一气之下就辞了巴特莱事务所的事由儿,因为我觉得在那儿当职员形同草芥。就这样我回到了特瓦萧,在矿井口的马厩里干上了铁匠,主要是给马打铁掌儿,我父亲就是干这个的,我一直跟着他干。我喜欢这活儿,跟马打交道。所以自自然然就干上了这一行。从此我言谈就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斯文’了,就是不讲标准的英语,而是回到了土话上去。我还读书,但是在家里读。靠打铁,我挣了一辆自己的双轮马车,神气活现起来。我爹死后给我留下了三百镑。我就这么跟芭莎好上了,我很高兴她是个普通人儿,我就是要她是个普通人,我自己也要当个普通人儿。我娶了她,她不错。别的‘纯洁’女人让我没了蛋子儿,可她在那方面就挺好的。她要我,一点都不忸怩。这让我很得意。那正是我想要的,一个想让我疼的女人。我和她一块特起劲。我觉得她为此有点看不起我,因为我太满足了,有时还伺候她在床上吃早饭呢。她是个混日子的人,我下了班回来她连像样的晚饭都不做,要是我说句什么,她就冲我发火。我也还击她,唇枪舌剑。她冲我扔茶杯,我就摁住她的脖子,掐得她喘不过气来。这叫什么事呀!可是她对我傲慢无理起来,后来干脆我一要她她就不干,再也不了。她总是粗野地拒绝我,要多粗野有多粗野。可她把我轰开了,我不想要她了吧,她又会来情意绵绵地缠我,引我上钩。我总是顺着她。可一干起来,她从来也不和我一起达到高潮,从来不!她故意拖着。如果我拖半个钟点,她就拖得更长。可等我达到高潮,彻底结束了,她就开始自己动作,我得呆在她里面,等她又扭又叫地宣泄自己,到满意为止。有时我刚有点感觉,她就会在下面收紧,收紧,再收紧,然后她自己达到了高潮,异常兴奋,还说:‘太妙了!’渐渐地,我厌倦了这个,她却越发恶劣起来。她越来越不容易达到高潮,所以就在下面撕扯我,像鸟儿的尖嘴一样撕扯我。天啊,你别以为那是一个女人像朵无花果一样柔软地躺在你身下,告诉你吧,那些老疯子两腿之间都有尖嘴,她们撕扯你,直到你厌恶为止。自己!自己!自己!只有自己!撕扯!呼号。自己!自己!人们总说男人在性事上是自私的,可我怀疑男人的自私怎么也比不过女人盲目的这种撕扯,一旦她变成这样,那模样就像一个老妓女!她无法控制自己。我对她说过,说过我恨透了她这样。她甚至试过,试着安静地躺着让我做。她想试着那样,可不行。我做,她就没有感觉,她一定得自己做,磨她自己的咖啡。反过来,这成了她必做不可的事,她非得放纵自己,撕扯,撕扯,撕扯,似乎她除了尖嘴,别处就没了感觉,也只是最尖端的地方,摩擦和撕扯,才有感觉。人们都说老妓女们都是这样的。这是一种低级的自我意志,疯狂的自我意志,就像酗酒一样。算了,我终于无法忍受了,我们分开睡了。是她先这么做的,她发起火来,说我压制她,就跟我两清了。她开始单住一间屋。后来我干脆就拒绝她进我的屋。我不干了!我讨厌这个。她也讨厌我。天啊,孩子出生前,她简直恨死我了!我总以为她怀孕是因为仇恨。孩子出生后,我就不理她了。后来战争爆发了,我参了军。回来后才知道她跟了斯戴克斯门那家伙。”


他不说了,脸色煞白。


“斯戴克斯门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康妮问。


“一个大男孩,谈吐十分粗俗,她欺负他,俩人都喝酒。”


“要是她回来可怎么办呢?”


“上帝!那我就走,再次消失呗。”


他们又沉默了,火中的纸板已经化成了灰烬。


“所以,当你得到了一个爱你的女人,”康妮说,“你就过于奢侈了。”


“对!似乎是这样!那我也要要这个女人,而不是那些总说‘不’的女人,一个是年轻时苍白的女人,一个是有毒的百合,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女人。”


“其他的女人怎么了?”


“其他?没有其他。凭我的经验,大多数女人往往都这样:她们要一个男人,但不要性,可她们又忍耐着,因为那是交易的一部分。更老派的女人干脆就毫无感知地躺着,任凭你一往直前。过后她们也不介意,照样喜欢你。可这东西本身对她们来说无所谓,还有点无聊。而且大多数男人也喜欢这样。可我讨厌这个。狡猾点的女人则表面上装作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她们假装有激情,假装受用,其实是自欺欺人罢了,她们在装假。还有什么都爱的那种人,喜爱抚摸,拥抱,宣泄,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自然的那一种。她们总是让你在不该享受的地方享受。还有就是最麻烦的那一类人,伴着她们做简直是伴魔鬼,她们就像我老婆那样自己宣泄。她们想成为主动的一方。再有一类人,她们体内简直就是死了的,她们自己都知道这一点。另一类人则是在你还没高潮时就把你挤出来,然后她自己扭动腰臀,贴着你的腿自己宣泄,这类人差不多是同性恋。女同性恋简直吓人,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所有这些女人在我看来差不多都是同性恋之类——”


“你厌恶她们,是吗?”康妮问。


“我恨不得杀了她们。如果和一个女同性恋在一起,我的灵魂会嚎叫,想杀了她。”


“可你采取行动了吗?”


“赶紧抱头鼠窜。”


“你认为女同性恋比男同性恋更坏吗?”


“是的!因为我深受其害。道理上我说不清。我遇上个女同性恋的话,不管她自己明白不明白,我会发疯。不,不!我再也不想和女人有什么瓜葛了。我只想独善其身,保护我的隐私和尊严——”


他看上去脸色苍白,眉头紧锁。


“我来了,你后悔吗?”她问。


“后悔,但我高兴。”


“现在呢?”


“一想到外界的事,我就悔不当初。早晚会招来麻烦,闹出丑闻,让人们辱骂。一想这个,我就心寒,丧气。可我有热血沸腾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开心,我甚至洋洋得意。我是越来越失望了。我觉得这世上压根就没剩下什么真正的性了,没有女人能和男人一起自然地达到高潮,除了黑种女人,可是,唉,我们是白种男人,而黑种女人有点像泥巴一样污浊。”


“那现在你有了我,高兴吗?”


“当然!有你我就能忘记一切别的。无法忘记时,我恨不得钻到桌子下死了算了。”


“为什么要钻桌子下面?”


“为什么?”他笑了。“藏起来呗,像个孩子。”


“你似乎确实和女人处得很差。”她说。


“你看,我总不能骗自己吧。大多数男人都自欺欺人。他们抱定一种观念,然后就对谎言听之任之。我就不能骗自己。我知道我想和女人一起做什么,没有得到,我决不会说得到了。”


“那你现在得到了吗?”


“看上去我或许能。”


“那你还那么苍白阴郁。”


“满脑子都是过去的事儿,还有,或许是害怕自己吧。”


她默默地坐着,夜深了。


“你真的认为,这很重要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问他。


“我反正觉得是。在我,和一个女人处得好,那是我生活里的主心骨儿。”


“要是处不好呢?”


“那我就得凑合着活呗。”


她又思忖片刻才问:“你觉得你一直都做得对吗,对女人?”


“天啊,不!我老婆变成那样,都怨我,我过错大了去了。是我惯的她。而且,我是个特别多疑的人。你等着瞧吧。让我从心里相信某个人可不容易。所以,或许我也是个骗子。我多疑。而温柔是无法装得出来的。”


她看着他。


“你并不怀疑你的肉体,当你热血沸腾的时候,”她说,“你没怀疑,对吗?”


“不!正因此,我才惹了这么些麻烦。也正因此,我的心才疑神疑鬼的。”


“让你的心多疑去吧,那有什么关系!”


那狗在席子上发出不舒服的叹息声。炉子里的火让灰盖着,火苗弱了下去。


“咱们是一对儿被打垮的士兵。”康妮说。


“你也被打垮了吗?”麦勒斯笑道。“我们这就再次上战场!”


“好啊!不过我真害怕呀。”


“嗨!”


他站起来,把康妮的鞋拿到火边上去烘干,也擦擦自己的鞋,然后放在火边上。明天一早他会给鞋上油。他把火里的灰都扒拉开,一边扒拉一边说:“这东西被烧了,它还是那么肮脏。”然后他拿来些树枝子放在炉边的铁架子上,准备明天早上烧,之后就带上狗出去遛遛。


他回来时,康妮说:“我也想出去走会儿。”


她独自走进外面的黑暗中。天上星光点点,她能嗅到夜空中的花香,还能感到潮湿的鞋更潮了。但她感到自己是在离开,离开他,也离开所有的人。


天气很冷,她打个寒战,回到了屋里。这时他正在微弱的炉火前坐着。


“嘘,好冷!”她战栗着说。


他给火加了树枝,又找来更多的树枝添上,直到炉子里的火“劈啪劈啪”地烧得旺起来。那腾腾的黄色火焰温暖了他们的脸,也温暖了他们的心,令他们快活起来。


“别在意!”她说着拉过他的手,他默默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坐着。“尽力而为吧。”


“对呀!”他叹口气,苦笑一下。


她朝他蹭过去,投入了他的怀抱,他就坐在炉火前。


“忘却吧!”她呢喃着,“忘却!”


他搂紧了她,双双沐浴在火光中。那火光本身就在忘却着什么。她是那么柔顺、温暖、成熟!抱着这个女人的身体,他的血流变了,开始汹涌起来,为他增添了力量和大无畏的勇气。


“或许,那些女人真是想好好地爱你,可是或许她们是不会吧。也许那不都是她们的过错。”她说。


“可我懂。你以为我不知道让人折腾够了、成了一条断了脊梁骨的蛇是什么滋味吗?!”


听了这话,她立即贴近他。她并不想再次说起这些。可某种变态心理偏偏让她这么说了。


“可你现在不是那个样子呀。”她说。“你不是一条任人折腾、断了脊梁骨的蛇!”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反正我知道倒霉的日子在等着我呢。”


“不会!”她说着贴紧他。“为什么?为什么?”


“倒霉的日子就要到来,我们大家,每个人都要倒霉。”他重复着,发出阴郁的预言。


“别,别这样说!”


他沉默了,但康妮能感到他内心深处失望的黑暗空间,那就是所有的欲望都死了,所有的爱都死了。这种失望在于男人们来说就像心中有一孔黑暗的洞穴,他们的灵魂失落了。


“你居然能那么冷静地谈论性。”她说。“听起来你只想到自己的愉悦和满足。”


她说这番反驳他的话时内心不免有些紧张。


“不是!”他说。“我是想得到女人的快感和满足,可我从来没有得到这个,因为,如果她不能得到我的快感和满足,我就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双方应该是同时的。可这从来就没有过。这需要双方感觉都好才行。”


“可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你的女人。你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她说。


“我不知道相信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她依旧蜷缩在他的膝上。可他精神状态不佳,心不在焉,心思不在她身上,而她说的每句话都让他更加恍惚。


“可你都相信些什么呢?”她追问道。


“我不知道。”


“什么都不信,我认识的男人都这样。”她说。


他们双方都沉默了。随后他又打起精神说:“不,我其实还是相信点什么的。我相信温暖的心。我特别相信恋爱时心要热,欢爱时心要热。我相信,如果男人能怀着一颗热心去爱,女人也满腔热情地接受,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冷漠的爱导致死亡和愚昧。”


“你不是冷漠地对我吧?”她问。


“我根本就不想对你怎样。现在我的心跟冰冷的土豆似的。”


“行了!”她说着嗔怪地亲亲他。“那就把你那凉土豆似的的心热炒一下吧。”


他笑了,挺直了腰,说:“这是真的!什么都需要温暖。可那几个女人并不喜欢这样。甚至你也不怎么喜欢这个。你喜欢的欢爱是要受用,要有劲儿,要有穿透力,但是冷漠,然后你假装这样很甜美。你对我的柔情在哪儿?你怀疑我,就像猫怀疑狗。我告诉你吧,要温柔,要热心,这是两个人双方的事。你喜欢欢爱,这不错,可你却把它当成个什么了不起的神秘事儿,就是想通过这个显得自己不得了。对你来说,你自己的自尊自大比什么都重要,比任何男人,或者说比跟男人在一起,都重要五十倍。”


“可那正是我要说你的话。你才觉得你的自尊自大才比天还大的。”


“行!那好!”他激动地差点站起来。“那就分开试试。我就是死也不玩那种冷漠的性交把戏了。


康妮闻之立即从他怀里滑出,他也站了起来。


“你以为是我要这个的吗?”


“我倒巴不得你不想呢。”他说,“再说吧,你去床上睡,我嘛,就睡楼下了。”


她看看他,发现他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离她那么远,就像寒冷的北极。男人皆如此。


“我要等到早晨才能回家呢——”康妮说。


“别说了!去睡吧。现在是差一刻一点。”


“我才不呢,”她说。


他立即就走过去拿起自己的靴子,说:“那我就出去!”


说着他就在她注视下开始穿靴子。


“等等!”她迟疑地说。“等等!我们之间这是怎么了?”


他弯着腰在系鞋带,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她觉得眼前发黑,感到眩晕,整个失去了意识,自顾大睁着两眼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毫无知觉了。


这沉默令他抬起头来朝她看去,发现她大睁着眼睛,神情迷茫。似乎是被一阵风吹起,他一脚穿着鞋,一脚没穿,跛着朝她走过去,一把把她抱在怀中,紧紧地把她搂向自己的身体,这一抱似乎把自己压痛了。他就这么搂着她,她就呆在他怀中不动。


随后他的手盲目地向下摸着,寻找着,摸到了她衣服下面光滑温暖的地方。


“我的小姑娘!”他喃喃着。“我的小姑娘!咱别斗气了!啥时候也不斗气儿了,啊!我爱你,爱摸你。别说话!别跟我斗嘴!别!别!咱们在一块儿吧。”


她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说:“别烦恼,烦恼没用。你真想跟我在一起吗?”


她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的脸。他住了手,突然定住,把脸扭向一边。他全身都定住了,但没有退缩。随之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脸上露出奇怪的苍白笑容来,情绪低落地说:“好!让我们在一起!发誓在一起。”


“是真的?”她问道,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唉,是真的!心窝子,肚肠子,还有那东西——”


他仍然低头冲她微笑着,眼睛里露着一丝苦笑来。


她在默默地流泪。他伴她在炉前地毯上躺下,进到了她的身子里,这样总算安宁了些儿。随后他们马上就上床去了,因为屋里开始冷了下来,他们俩也疲倦了。她蜷缩到他怀里,让他搂着感到自己很是娇小。两人马上就入睡了,睡得很香,跟一个人似的。他们纹丝不动地一觉睡到日上林梢,天大亮。


他睁开眼看见亮光了。窗帘拉着。他听到外面林子里画眉鸟儿叫成了一片。今天早晨一准儿阳光明媚。现在大概五点半的光景,他每天都这个时候起床。今天他睡得太沉了!新的一天多美呀!这女人仍然蜷着身子在睡,模样可人娇柔。他的手在她身上抚摸着,她睁开蓝色好奇的眼睛,目光迷离地望着他的脸。


“你醒了?”她问。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笑笑,亲亲他。康妮突然一惊,坐了起来。


“我居然在这儿!”她说。


他环顾一下这刷得白净的小卧室、坡顶和挂着窗帘的三角窗。屋里几乎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刷了黄漆的小抽屉柜,一把椅子,还有就是她和他同眠的这张小小白床。


“我们居然在这里!”她低头看着他说。他躺着,看着她,手指在她单薄的睡衣下摩挲着她的胸。他温暖地平躺着时看上去又年轻又英俊,目光变得十分热切,而她也看上去娇嫩鲜活,如同一朵鲜花。


“我想脱了你这个!”他说着一把攥住她身上轻薄的睡衣,掀过头顶脱了下来。她光着身子坐着,细长的胸乳微微发出金黄的色泽。他喜欢摆弄她的乳房,让它们像铃铛一样轻轻摇摆。


“你也得脱了你的睡衣睡裤。”她说道。


“哦,不行!


“行!行!”她命令道。


他脱下了他的旧棉布上衣,又开始褪下睡裤。脱掉衣裤的他,除了手、手腕、脸和脖子,他浑身皮肤洁白,肌肉精细。在康妮看来,他突然看上去美得耀眼,就像那个下午她看见他洗澡时那样。


一抹金色的阳光照在紧闭的白窗帘上,她觉得那阳光是想进来。


“哦,拉开窗帘吧!鸟儿在叫呢!让阳光进来吧,”她说。


他溜下床去,背对着她,裸着白瘦的身子朝窗户走去,看上去有点驼背。他拉开窗帘,朝外看了一会儿。他的脊背白皙,窄小的臀精致漂亮,显出精细的男子气,黑红的后颈精细但刚强。这副细巧的身架外表不强壮,但却蕴涵着内在的力量。


“你真美!”她说。“纯洁,漂亮!来呀!”她说着张开了双臂。


他不好意思转过身来,因为他的裸体正兴奋着。他从地板上拣起上衣,遮着自己朝她走来。


“不嘛!”她说,仍然张着两条美丽的纤臂、垂着乳房等待着他。“让我看着你!”


他松开衬衣,静立着朝她看过来。阳光透过低矮的窗户照进一缕光线。映着他的大腿和纤瘦的小腹,命根子挺着、暗淡而热切,在那一小撮黄中透红亮闪闪的毛丛中耸立。这景象让她又惊又怕。


“好奇怪啊!”她缓缓地说。“它怎么挺在那儿!那么大,那么黑,那么自信!不是吗?”


男人垂首看看自己精瘦白皙的前身,笑笑。他纤小的胸肌之间胸毛暗淡,几乎发黑。可小腹下方,粗壮的物件躬身挺起的地方,那片毛发金黄中透红,微微发亮。


“它怎么那么骄傲!”她不安地喃喃着。“那么威风!现在我算知道男人们为什么那么专横了!不过这东西挺可爱,真的。就像另一条生命!有点吓人,但确实可爱!它找我来了!——”她咬着下唇,既怕又兴奋。


男人低头默默地看着那紧张的东西,它还是那模样。“唉!”他终于小声说。“我的孩子!你在那儿挺好的。对呀,你得抬起头来!你挺自在,谁都不在乎!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约翰·托玛斯。【3】


 你是主人,我的主人吗?好啊,你比我还横,可什么也不说。约翰·托玛斯!想她吗?想要我的珍妮夫人吗?你又让我陷进去了,你呀。嘿,你抬头笑了。那就问问她,问问珍妮夫人!说:打开你闸门,光荣的君王要进来。嘿,你个没羞的东西!雌儿,你想要的就是那物件儿。告诉珍妮夫人你想要雌儿。约翰·托玛斯要珍妮夫人的雌儿!”


“好了,你别逗它了!”康妮说着挪动两膝向他蹭过去,张开双臂搂住他白皙纤瘦的小腹,把他拉向自己。她立即搂紧了男人。


“躺下!”他说。“躺下!让我进去!”说着他开始犯急。


他们平静下来之后,女人要男人翻过身来,她要看看那东西有多神秘。


“这会儿它小了,软了,像有生命的蓓蕾!”她说着把那柔软的小东西握在了手中。“它是不是很可爱!那么独立,那么奇特!还那么天真无邪!它能进到我很深的地方!你可千万不能亏待它,知道吗,它也是我的,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它是我的,可爱,天真!”说着她的手温柔地将它捧起。


他笑了,说:“保佑这根纽带吧,它把我们的心联在一起,结了亲。”


“当然!”她说。“即使它小了,软了,我仍然觉得我的心让它牵着。你这里的毛发真可爱!很特别,很特别!”


“那是约翰·托玛斯的毛发,不是我的!”他说。


“约翰·托玛斯!约翰·托玛斯!”说着亲了那柔软的东西,它又开始热烈起来。


“唉!”男人说着有点痛苦地伸展一下他的身子。“它的根扎在我的魂里,这个绅士!有时我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唉,它有自己的主意,很难对付。可我决不会失去它。”


“怪不得男人们都怕它!”她说。“它是挺可怕的。”


男人的身体一阵发颤,意识的流动改变了方向,转向下体。那东西缓慢地耸动着,膨胀着,冲动着,挺起,变硬,傲慢地坚挺着,模样古怪地昂然耸立,男人管不住它。女人看着它,不禁颤抖起来。


“你看它!拿去吧!它是你的。”男人说。


她颤抖着,脑子一片空白。他进来了,一波时缓时急的浪头席卷了她,让她感到难言的欣愉,她的骨肉化了,那种奇特的出神入化感觉一阵阵袭来,直到她被最后一股铺天盖地的浪头淹没卷走。


这时他听到了远处斯戴克斯门那边报告七点的汽笛声。这是星期一早上了。他轻轻地颤动一下,把脸埋到她的胸上,将双乳堵上自己的耳朵,拒绝听那汽笛声。


她甚至都没听到那汽笛声。她十分安静地躺着,心都洗得清净透明。


“你得起来了,好不好?”他喃喃道。


“几点了?”懒洋洋地问。


“刚才汽笛报的是七点钟。”


“看来我得起了。”她总是反感外界的强迫。


他坐起来,茫然地看着窗外。


“你真的爱我,是吗?”她平静地问。


他低头看着她,有点烦恼地说:“你知道还问什么?”


“我想让你守住我,别让我离开。”她说。


他幽暗的目光里似乎充满了暖意和温情,那目光是不假思索流露出来的。


“什么时候?现在吗?”


“现在让你的心守住我。然后我会来和你同住,永远,很快。”


他赤裸着身子坐在床上,低着头,理不清思绪。


“你不想这样吗?”她问。


“想啊!”他说。


说着他的眼睛里燃起了另一团火焰,目光迷离地看着她,几乎要睡过去的样子。


“现在你什么也别问我。”他说。“让我由着性子吧。我爱你,你躺着的时候我爱你。能往深里爱的女人,雌儿好,就可爱。我爱你,爱你的腿,爱你的身材,爱你的女人味儿。我就爱你的女人味儿。我爱你,我的卵子跟心都爱你。可是你别问我什么,别让我说什么。我是什么样就让我是什么样儿。以后你问我什么都行。现在就让我这样儿,让我这样儿!”


轻轻地,他的手放在她的私处,放在那片柔软的褐色毛发上,他自己仍然赤裸着身子安静地坐在床上,脸上神情淡定如同一尊佛像一般。他纹丝不动,实则身处在一团看不见的意识的火焰中,他的手放在她身上,等待着什么。


良久,他伸手拿起衬衣穿上,默默地迅速穿戴整齐,看了她一眼就走开了。而她则仍然玉体横陈,身子微微泛着金光,整个人就像床上盛开的一朵粉白的蔷薇花。她听到他在楼下打开了门。


但她依旧躺着想事儿。离开是件难事,她难以离开他的怀抱了。这时他在楼梯下叫着:“七点半了!”她叹口气,下了床。这空荡荡的小屋!家徒四壁,除了那小抽屉柜和这张小床。不过木地板刷洗得干干净净。在山墙窗户旁的角落里立着一个书架,架子上摆着一些书,还有些书是从循环图书馆【4】


 里借来的。她翻看了一下,有关于布尔什维克俄国的,有旅游方面的,一册原子与电子方面的,另一本是讲地核结构和地震原理的。还有几本小说,三本讲印度的书。原来如此!他还是个读书人呢。


阳光透过窗户照耀在她赤裸的四肢上。她看到那狗弗罗西在外面转悠着。褐色的蕨草丛泛绿了,下面爬满了深绿的长年生山靛草。这是个晴朗纯净的早晨,鸟儿飞蹿,引吭高歌着。她真想在此待下去!如果没有那个烟雾和钢铁组成的另一个丑陋的世界该多好!如果麦勒斯能为她创造一个世界该多好。


她朝楼下走去,那又陡又窄的楼梯是木头做的。但她不嫌这个,如果这是个自成一体的世界,她会对这个小屋儿感到满足的。


麦勒斯已经洗漱过,精神焕发,把火也生着了。


“吃点什么吗?”他问。


“不了!把梳子给我用用。”


她跟着他进了洗涤间,在后门上那块巴掌大的小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就准备离开了。


她站在前花园里观看沾满露水的花朵,灰绿的石竹花已经含苞待放。


“我想让世界上别的东西都消失,”她说,“只和你住在这里。”


“不会消失的,”他说。


他们几乎是沉默着走过露水莹莹的可爱林地。这时他们是一起在自己的世界里。


继续回拉格比让她感到痛苦。在分手的时候她说:“我希望尽快来和你一起住。”


他笑笑,不语。


她悄无声息地进了家,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没人看见她。


注释


【1】


  古波斯国首都,于公元前330年被亚历山大大帝毁灭。


【2】


  撒哈拉沙漠附近的非洲古城。


【3】


  劳伦斯曾在1928年3月13日给梅贝尔·道奇·卢汉的信中说:“您或许听说过,约翰·托玛斯是阳具的一种俗称。”


【4】


  循环图书馆,商业性图书馆,借书须付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