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妮是该决定何去何从了。她打算在麦勒斯离开拉格比的那个星期六离开威尼斯,也就是说六天以后离开。这样她在星期一就能到伦敦,然后就可以同他相见。她把给他的信寄到了他在伦敦的地址,请他将给她的回信发到哈特兰饭店并且在星期一晚上七点钟去那里相会。
她内心里感到莫名而且难言的愤慨,气得浑身都麻木了。她甚至对希尔达也不愿意倾诉心事。她越来越沉默,让希尔达受了冷落,于是希尔达就开始和一个荷兰女人亲密交往起来。康妮讨厌女人之间这种亲昵,觉得那令人窒息,可希尔达却总是沉溺其中。
马尔科姆爵士决定同康妮一起旅行,邓肯可以同希尔达一起走。老艺术家养尊处优惯了,明知康妮不喜欢坐豪华车,还是买了东方快车【1】
上的卧铺票。康妮认为那种豪华车里的气氛着实腐败堕落,可这趟车却能快点到巴黎。
一想到要回到妻子身边,马尔科姆爵士心里就惴惴不安。这毛病是从他第一个妻子那会儿就落下的。可是家里很快就要举办松鸡狩猎会【2】
,他要早点回去。康妮晒得皮肤黑红漂亮,坐在车里沉默不语,全然对车窗外的景色视而不见。
“回拉格比去觉得有点无聊,是吧。”看她脸色阴沉,父亲便问她道。
“我还说不准回不回拉格比呢。”她脱口而出,蓝蓝的大眼睛凝视着父亲的眼睛。父亲蓝蓝的大眼睛里露出惊诧来,这是那种社会良知不太明确的人惯有的惊诧眼神。
“你的意思是你要继续在巴黎住上一段时间?”
“不,我的意思是永远不再回拉格比了。”
他正为自己的一些小问题纠缠着,因此心里不希望为她的事分心。
“怎么这么突然?”他问。
“我要生孩子了。”
这还是她头一次对别人说这事,这标志着她生命的一个转折点。
“你怎么知道?”父亲问。
她笑了,“我凭什么知道!”
“可,可,不是克里福德的孩子,那是肯定的喽?”
“不是!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康妮开心地逗着他。
“我认识这个人吗?”马尔科姆爵士问。
“不,你从来没见过他。”
沉默了好一阵,父亲才问:“你有什么打算?”
“问题是我不知道。”
“跟克里福德之间就弥和不了吗?”
“我想克里福德会要这个孩子的。”康妮说。“上次你跟他谈话后他告诉我,如果我有了孩子他不会介意,条件是我谨慎行事。”
“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他唯一能说的理智的话了。既然如此,我想就没什么问题了。”
“何以见得?”康妮凝视着父亲的眼睛说,父亲生着蓝色的大眼睛,和康妮的眼睛很像,但他的眼睛里透着某种迷惑不安的神情,有时看上去颇像个局促的小男孩,有时又显得阴郁自私,但一般情况下那眼神还是既快活又谨慎的。
“你能送给克里福德一个子嗣,续上查泰莱家族的香火,让拉格比有另一个准男爵。”马尔科姆爵士说着脸上露出些许肉感的微笑来。
“可我不愿意。”她说。
“为什么不?对另一个男人有感情了?算了吧!如果你让我说真话,孩子,这就是真话。世界在继续,拉格比府在,还会继续存在。这世界总的来说是不变的,而我们要做的是顺应它。而私下里,以我个人之见,我们可以寻私欢的,历来如此。感情是可以变的。今年你可以喜欢一个男人,明天可以换一个喜欢。可拉格比还是拉格比呀。依附着拉格比吧,只要拉格比让你依附。然后再说寻私欢的事。可是如果你跟拉格比断了,你得不到什么好处。如果你一定要断,也可以。你有自己独立的收入,这是唯一不会让你失望的东西,可数目不那么可观呀。所以还是给拉格比添个小男爵吧,这事儿挺有意思的。”
说完,马尔科姆背靠在椅子上,又笑了。但康妮没说话。
“我希望你最终找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片刻后又说,那口气很是有一股肉欲味道。
“没错。但麻烦也在这里。世上真正的男人太少了。”她说。
“是啊,是这么回事!”他思忖道。“是太少了!好啊,亲爱的,看你这样就知道那人是幸运的。但你肯定他不给你惹麻烦吗?”
“哦,不!他完全让我自主。”
马尔科姆爵士放心了。康妮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他总是很欣赏康妮内在的女人气,她不像姐姐希尔达那样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特质。他也一直不喜欢克里福德。所以他开心,对女儿加倍温柔起来,似乎那未出生的孩子是他的孩子一样。
他同她一起乘车去哈特兰饭店,把她安顿好了,然后去他的俱乐部。她这个晚上不要他陪伴。
他发现了麦勒斯给她的信,信上说:
我不去你住的饭店,我七点就在亚当街的金鸡咖啡馆外面等你。
他就站在那里,瘦高的个子,身着正式的礼服,一副淡然的样子。他天生与众不同,但没有康妮那个阶级的刻板。她一眼就看得出,他能够适应任何阶级。他的教养天生高贵,确实胜过刻板的阶级标志。
“嘿,你来了呀,看上去气色真好!”
“当然了!可你却不好。”
她焦虑地看着他的脸。他瘦了,颧骨都突出来了。但他的眼睛在冲她笑着,让她感到亲切。刹那间,她不再矜持了。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流溢而出,让她感到内心里坦然快乐,宾至如归。她立即表现出女人的快乐本能来,那就是“他快乐我就快乐”。这种内心的开朗和温暖并不只是威尼斯的阳光带给她的。
“你受惊了吧?”她在桌子对面坐下后问他。他太瘦削了,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他的手放在桌上,那样子是她所熟悉的,特别漫不经心,就像一头沉睡的动物那样搭在桌上。她真想把他的手拿过来亲一亲,但她没敢那么做。
“人总是很恐怖的。”他说。
“你很苦恼吗?”
“是的,就像往常一样苦恼。而且我知道苦恼是愚蠢的。”
“你觉得你像一条尾巴上拴着罐头盒的狗吗?这是克里福德说你的话。”
他看看她。此时她把克里福德的话告诉他是够残忍的,这让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
“我想是吧。”他说。
她从来不知道他面对侮辱事心里感到有多么痛苦。
沉没了许久她又问:“想我吗?”
“你没卷进来,这让我心里好受多了。”
又沉默片刻她才问:“可人们相信我们之间有那回事吗?”
“不!我一直不认为他们会相信。”
“那克里福德呢?”
“我想也不会。他不假思索就不提这事了,但这些传言让他再也不想见我倒是真的。”
“我要有个孩子了。”
他脸色立即大变,浑身都为之一震。他看她的目光暗淡了下来,那眼神令她不解,就像一个燃着暗火的精灵在看她。
“说你为此高兴啊!”她请求着伸手去抓他的手。她看得出他刹那间兴奋了一下,但这情绪却被什么莫名的东西压了下去。
“那是将来的事。”他说。
“可你不高兴吗?”她坚持说。
“我对将来持非常怀疑的态度。”
“可你不用担心承担什么责任。克里福德会收养他,视为己出。他会感到高兴的。”
说这话时她看到他的脸色变苍白了,人也退缩着。他一言不发。
“那我就回到克里福德身边,给拉格比府添个小男爵了?”她问他。
他看着她,脸色苍白,神情淡漠,脸上露出一丝丑陋的苦笑来。
“你千万不要告诉他谁是孩子的父亲。”
“嗨!”她说,“即便如此,他也会要这孩子的。只要我想告诉他,我就告诉他。”
他思忖片刻道:“嗯!”他是在自言自语。“我想他也会。”
他们沉默着,他们之间出现了一条鸿沟。
“可你不想让我回到克里福德身边去,对吗?”她问道。
“你自己想要什么呢?”他反问。
“我想跟你一起生活。”她简言道。
闻之他情不自禁感到五脏六腑里燃起了微弱的火来,随之垂下了头。他又抬起头,目光中透着恐慌,说:“只要你觉得值就行,我可是一无所有啊。”
“你比大多数男人都富有。这你知道的。”她说。
“在某一方面,我知道。”他停顿片刻,想着什么。然后又说:“人们常说我很多地方像女人,其实他们不懂。不能因为我不想射杀鸟儿就说我像女人,也不能因为我不想赚大钱或进取就像女人。我可以在军队里升官,轻而易举,可我不喜欢军队,尽管我能控制男人们,他们喜欢我,而且当我发起脾气来时他们很怕我。可不行,我不喜欢军队,因为那些愚蠢死脑筋的当官的把军队整死了,弄得愚昧,僵死。我喜欢男人,男人也喜欢我,可我不能忍受让那些满口胡言、傲慢无耻的人们统治这个世界。就因为这个,我才无法升迁。我恨金钱的无耻,也恨阶级的无耻。在这样的世界里,我能给一个女人什么呢?”
“为什么要给予什么呢?这不是在讨价还价。我们各自爱着对方,就这么简单。”她说。
“哦,不!比那要复杂得多。活着就意味着活动,而且是向前进。我的生命决不要走进那种阴沟里去,决不。所以我就成了一股废水。我无法让一个女人进入我的生活,除非我做点什么事,有点什么功名,至少心里想这样,才能让我们两个人都有新鲜感。一个男人必须把自己生命中的某种意义给予女人,如果他的生命能独立,如果那女人是个真正的女人的话。我不能当一个依附你的男人。”
“为什么不能?”她问。
“不能,因为不能。而且很快就会招你讨厌的。”
“好像你不信任我,”她说。
他的脸上又露出那种苦笑来。
“钱是你的,地位是你的,主意由你拿。我不能只是夫人的奸夫啊。”
“那你还是什么?”
“你尽可以这么问。是什么,不在表面上。我,至少对我自己来说挺重要的。我懂得我生存的意义,尽管我知道其他人不懂这个道理。”
“如果同我一起生活,你生存的意义就削弱了吗?”
他停顿了很久终于说:“或许吧。”
她也思忖片刻才说:“你生存的意义到底何在?”
“我跟你说吧,那是看不见的。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不相信金钱,不相信升迁,也不相信我们文明的未来。如果人类必须要有未来的话,就得有一个巨大的变革才是。”
“那真正的未来得是什么样才行呢?”
“天知道!我能感到我内心里有什么东西,一腔的愤懑。可那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
“让我告诉你吗?”她凝视着他的脸道。“要我告诉你,你具备哪些别的男人没有的东西,那将创造一个未来。要我告诉你吗?”
“那就说吧。”他说。
“那就是你有勇气表现你的温存。这么说吧:就像你把手放在我的尾部,说我长着一个好看的臀。”
他的脸上闪烁起笑意来。
“就那个呀!”他说。
他坐着想了一想说:“唉!你说得对。真是那么回事,完全是那么回事。我知道男人之间有这东西。我得跟他们有身体上的接触,不能没这个。我得在肉体上意识到他们,而且要对他们表现出点温情来,即使要把他们投入地狱。这是个悟性的问题,就像佛陀说的那样。可即使是佛陀,也对肉体上的觉悟表现暖昧,对自然的肉体温情语焉不详。其实那才是最美的东西,甚至男人之间,以恰当的男人的方式表现出来,也是如此。它让人们真正像男人,而不是像猿猴。唉,温情,真的,确实是性的觉悟。性确实就是接触,最亲密的接触。可人们怕的也正是接触。我们只有一半觉悟,只是半死不活。我们得活起来,觉悟起来。特别是英国人,必须得相互接触了,细腻点,温柔点,这是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她在看着他,问:“那你为什么要怕我呢?”
他看了她好一阵子,才说:“那是因为金钱,真的,还有地位。那是你心中的世界。”
“可我就没有一点温情么?”她急切地问。
他看她的眼神开始暗淡迷离起来。
“有啊!时有时无,跟我一样。”
“可是你能不能信赖我们之间的温情?”她问,眼睛在焦虑地凝视着他。
她发现他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解除了戒备。
“能吧!”他说。
沉默一会儿后,她说:“我想让你搂着我,想听你告诉我说你为我们要有孩子了感到开心。”
她看上去是那么可爱,那么温热,又是那么充满渴望,这模样令他的五脏六腑都为之躁动,想拥抱她。
“要我说咱们上我的房间去吧。”他说。“不过那将又是个丑闻了。”
她看到他那股满不在乎的劲又上来了,脸上洋溢着温柔的激情。
他们沿着偏僻的路朝柯堡广场走去,他在一个住家最高的一层上租了个房间,是阁楼,有个煤气炉自己做饭。房间不大,但整洁像样。
她脱了自己的衣服,也让他脱了他的衣服。初孕的她,温柔光鲜。
“我不该打扰你,”他说。
“不嘛!”她说。“爱我!爱我,告诉我你收留我!说呀,你收留我!说你永远也不让我离开,不让我去外面的世界,不让我去任何别人那里。”
她爬近他,抱紧他消瘦但强壮的裸体,那是她唯一的家。
他双臂环绕着搂紧她,说:“那我就留着你,只要你愿意,我就留你。”
“说你为孩子高兴。”她重复着。“亲他,亲我的子宫,说他在那儿你很开心。”
这挺让他为难的。
“我很怕让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说,“我真替他们的未来担心。”
“可你把这孩子放进了我的身体里。对他温柔点儿,那就是他的未来了。亲他,亲他呀!”
他颤抖着,因为这话说得真。“对他温柔点儿,那就是他的未来了。”那一刻他感到对这女人纯粹的爱。他亲了她的小腹,又亲了她的私处,还要去亲她的子宫和子宫里的胎儿呢。
“哦,你爱我!你爱我!”她轻声叫着,那叫声恰似欢爱时那盲目含混的叫喊。他轻柔地进到她里面去时,感到那一股温柔的溪水从他的柔肠流淌而出,流进她的肠中,两个人的同情之火在柔肠中点燃了。
他进到她身体里去时,他明白他必须要这样做,就是要温柔地与她接触,同时不失去作为男人的骄傲和自我完美。说到底,她有钱有财而他一无所有,可他的傲气和诚实是不允许他因此吝啬温情的。“我要捍卫人之间肉体意识的接触和温情的接触,”他对自己说,“她是我的伴儿,我们是在与金钱、机器和世界上麻木的理念化兽性作斗争呢。她在帮助我。谢天谢地,我有个女人支持我!感谢上苍,这女人伴随着我,对我一腔柔情,心里有我。”他在她体内播种时,他的灵魂也奔向了她,这是在创造,而不是简单的生殖。
她现在决不要跟他再分开了,可具体怎么办,还是个问题。
“你恨巴莎·柯茨吗?”她问。
“别跟我提她。”
“要提,你必须让我提她,因为你曾经喜欢过她,你跟她曾经像跟我一样亲昵。所以你得告诉我。你跟她亲昵过,现在又这么恨她,这是不是很可怕呀?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她似乎一直在跟我作对,一直。她那可怕的女人的意志,她的自由,在跟我作对。一个女人可怕的自由会导致最野蛮的霸道!哦,她总是用她的自由来跟我作对,像往我脸上泼硫酸一样。”
“可她现在还是离不开你。她还爱着你吗?”
“不,没有!如果说她还离不开我,那是因为她那股邪火,她非想法子害我不可。”
“但她一定爱过你。”
“没有!不过,偶尔她也爱过。她是被我吸引了。我想,就连那她都悔恨。她偶尔爱我一下,但总是要把那点爱收回去,然后开始欺压我。她最大的欲望就是欺压我,这毛病改不了。从一开始她的用心就错了。”
“或许她觉得你并不真爱她,她想迫使你爱她呢。”
“天啊,那也太恐怖了。”
“你并不真爱她,对吗?你让她感到冤枉。”
“我怎么会呢?我开始是爱她的,都开始爱她了,可她总是毁我。算了,别说这个了。这是命,的确是。她命中注定要这样。这次,如果能杀人,我会像杀一头白鼬一样杀了她,这个披着女人皮的该死的疯子!我恨不得杀了她,省得痛苦了!就应该允许杀她这样的人。一个女人变得一根筋了,她就会跟所有的东西作对,那才叫可怕,她就该杀。”
“可如果男人也变成了一根筋,是不是也该杀?”
“对,一样该杀!可我必须摆脱她,否则她就会再来缠我。我想告诉你,如果可能,我一定得离婚。所以咱们必须要加小心,不能让人看见咱们在一起。如果她来折腾你和我,我可无法忍受。”
康妮在思考他的话。
“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她说。
“六个月内不行。我想我能在九月份离成婚,然后到三月——”【3】
“可孩子没准在二月底出生呢。”她说。
他沉默一会儿才说:“我真想让克里福德和巴莎之类的人都死,”他说。
“这话对他们来说可不够客气,”她说。
“对他们客气?对了,你能对他们做的最客气的事或许就是让他们死。不能再让他们活下去了!因为他们只会阻碍生命。他们内心的灵魂是可怕的,死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件美事。就应该让我来射杀他们。”
“可你是不会干这事的,”她说。
“我会!比射杀一只黄鼠狼还容易呢。黄鼠狼好歹还好看,还孤僻。可他们确是成群结队。哦,我要射杀他们。”
“或许是因为你不敢,你才这么说。”
“哼!”
康妮现在要考虑的事很多。很明显他想彻底摆脱巴莎·柯茨,她觉得这是对的,最近这次的打击确实太沉重了。这就意味着她要一个人独自等到春天。她会想办法让克里福德跟她离婚,可怎么办呢?如果提麦勒斯的名字,那他的婚就离不成了。真可恶!一个人怎么就不能走得远远的,走到地角天边,从而摆脱一切?
就是不能。现如今,地球的最边角离查灵十字路【4】
也不过才五分钟的路程。无线电广播正活跃着,因此就谈不上什么地角天涯。达荷美【5】
之类的国王和西藏之类的喇嘛们都在听伦敦和纽约的广播呢。
忍耐!忍耐!这世界是一个巨大复杂的机器,令人恐怖,如果想不被它撕碎,就得谨小慎微。
康妮对她父亲说出了秘密。
“你明白了吧,父亲,他是克里福德的猎场看守,不过以前在驻印度的军队里是个军官。只是他像C.E.弗洛伦斯上校【6】
一样,愿意再次当个普通兵而已。”
马尔科姆爵士对那个著名的C.E.弗罗伦斯上校不切实际的神秘主义一点也不同情。他看透了这种谦卑后面的哗众取宠,这种自我贬低实则是傲慢的表现,爵士最痛恨的就是这个。
“你那位猎场看守是打哪儿跑出来的?”马尔科姆爵士恼火地问。
“他是特瓦萧一个矿工的儿子。可他绝对是一表人才。”
这话让爵士艺术家更加生气了。
“我倒觉得他像个挖金矿的,”他说,“而你则明显是个容易开采的金矿。”
“不,父亲,不是那么回事。你看到他就知道了。他是个男子汉。克里福德一直因为他桀骜不驯而反感。”
“很明显,他有不错的本能。”
马尔科姆爵士无法容忍的是,他的女儿和一个猎场看守闹出私通的丑闻来了。他倒是不在意他们私通,他在乎的是丑闻。
“我才不在乎那个家伙呢。一听就明白他能摆布你。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想想那些流言,想想你的继母,她怎么能接受这个!”
“我知道。”康妮说。“流言蜚语是可怕的,特别是你活在社会上。他特别想离婚。我想我们或许可以说这个孩子是某个男人的,但不提麦勒斯的名字。”
“某个男人的!什么样的男人?”
“或许可以说是邓肯·福布斯。他一直是我们的朋友,而且是个挺知名的艺术家呢。他其实是爱我的。”
“真是作孽啊!可怜的邓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可他或许挺高兴呢。”
“他或许?会吗?如果他高兴,那才怪。可你为什么从来没跟他有染呢?”
“那不行!再说他也并不真想要那个。他只是喜欢我在他身边,但不必接触他。”
“天啊,这是怎样的一代人啊!
“他最想让我做他的模特,让他画我。可我从来都不想干那个。”
“愿上帝帮助他!可他看上去潦倒得很,什么也干不成。”
“既然如此,你不会很在意有关他的闲言碎语吧。”
“天啊,康妮!这都是什么恶心的计谋呀!”
“我知道,这是恶心。可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计谋,诡计,诡计,计谋!真是活够了。”
“行了,父亲,如果你年轻时没有耍过许多计谋,你就议论别人吧。”
“可我跟你们现在不一样,告诉你吧。”
“总是说不一样。”
希尔达来了,听说了事情的新进展后也恼了。她也是无法容忍妹妹和一个猎场看守闹出公开的丑闻来。简直是太掉身价了!
“我们为什么不消失到不列颠哥伦比亚去,跟你们分开,省得闹什么丑闻了。”康妮说。
可那没用,丑闻照样会公开。如果康妮和那男人走,她最好能跟他结婚,这是希尔达的主意。马尔科姆爵士对此心里没底。这段私情还是会闹得尽人皆知。
“你想见见他吗,父亲?”
可怜的马尔科姆爵士,他才没这雅兴呢。而可怜的麦勒斯更没兴趣。可他们还是见面了,是两个男人单独在俱乐部的一个单间里吃的午餐,两个人都上下把对方打量了一番。马尔科姆爵士喝了不少威士忌,麦勒斯也喝了酒。他们一直在聊印度的事,麦勒斯在这方面知道得更多些。
整顿饭期间他们都在谈印度。直到上了咖啡,侍者下去了,马尔科姆才点上雪茄,诚恳地说:“年轻人啊,我女儿怎么办?”
麦勒斯莞尔,反问:“哦,先生,什么怎么办?”
“你已经让她怀了你的孩子。”
“那是我的荣幸!”麦勒斯笑道。
“荣幸,上帝!”马尔科姆爵士“扑哧”一声笑出来,又变成了一个苏格兰人,露出淫荡的神情来。“荣幸!怎么样,唉?感觉好吧,孩子,是不是?”
“好!”
“我猜就是!哈——哈!我的女儿,像我!我从来都不放过纵欢的机会。尽管她母亲,哦,上帝!”说着他眼睛朝天看去。“可是你让她热起来了,是你让她热起来了,我看出来了。哈哈!她身上流的是我的血!是你点燃了她这堆干草垛。哈哈哈!我真为这高兴,我实话跟你说吧。她需要这个,哦,她可是个好女子,一个好女子呀。我就知道她会滋润起来,只要有他妈的一个男人能点着她!哈哈哈!一个猎场看守,嘿,我的孩子!要我说呀,你是一把偷猎的好手儿。哈哈!现在,说真的,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说真的,你该明白!”
说真的,他们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麦勒斯,尽管有点微醉,总算比那老爵士清醒。他让这场谈话尽量有头绪,因此就不怎么说。
“你是个猎场看守!哦,你做得对!那场狩猎值得一个男人花工夫,对吗?试验一个女人,就得拧她的屁股。摸她的屁股,就能知道她行不行,哈哈!我真羡慕你,孩子,你多大?”
“三十九了!”
爵士闻之不禁挑起眉毛来。“都那么大了!没事,看你那模样,你还有二十年的好日子呢。哦,什么猎场看守不看守的,你是只斗鸡,我闭着一只眼都看得出来。你可不像那个该死的克里福德,一条胆儿小的狗,压根儿就没劲,压根儿!我喜欢你,孩子。我敢打赌,你那家伙好使,哦,你是只小斗鸡,我看出来了,你是个斗士。猎场看守!哈哈!哼,我可不敢把我的猎场托付给你看守!不过,你看,说真的,我们怎么处理这件事?这世界上到处都是些该死的老娘们儿——”
说真的,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他们之间在男人的肉欲问题上达成了默契。
“听我说,我的孩子,如果我能为你做什么,你可以相信我。猎场看守!我的天,真有意思!我喜欢这样,哦,我喜欢。这说明我女儿有胆识。什么?你知道的,反正她有自己的收入,不算多,不多,但饿不着啊。而且我会把我的财产留给她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会的。她应该得到,就冲她在一个老娘们的世界里她表现出来的胆识,她就该得。我这七十来年就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摆脱老娘们儿们的束缚,可就是摆脱不掉。可你是个男子汉,我看出来了。”
“您这么想,真让我高兴。别人常旁敲侧击地说我是一只猴子。”
“哦,他们肯定会这么说!我的好伙计,对那些老娘们来说,你除了是猴子还能是什么别的吗?”
他们愉快地分了手,分手后麦勒斯一个人心里乐了一天。
第二天他同康妮和希尔达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共进午餐。
“目前这情形真是丑陋,太可惜了。”希尔达说。
“我能从中得到不少乐趣呢。”麦勒斯说。
“我觉得在你们都能自由结婚生子之前应该避免有孩子。”
“可主却让我们过早地有了。”他说。
“我认为主跟这没关系。当然了,康妮有足够的钱养活你们两个,可这情形让人受不了。”
“可您用不着受什么吧?”他问。
“如果你与她同属一个阶级——”
“或者我干脆是在动物园的笼子里——”
大家都不说话了。
“我认为,”希尔达说,“她最好让另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当共同被告,而你则完全脱离干系。”
“可我觉得我要敢作敢为——”
“我指的是离婚诉讼过程。”
他不解地盯着她。康妮还没敢对他提让邓肯介入的事。
“我听不大懂。”他说。
“我们有个朋友,他很可能同意当共同被告,这样你的名字就不必出现了。”希尔达说。
“你说的是个男人吗?”
“那当然了!”
“可她没跟其他男人——?”说着他不解地看着康妮。
“不,不!”她赶紧说。“只是一个老朋友,很简单的关系,没有爱情。”
“既然如此,那家伙为什么还要承担罪名?他没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有些男人是有骑士精神的,他们并不只想从女人那里得到什么。”希尔达说。
“我倒要见识见识呢。可那人是谁?”
“是我们在苏格兰孩提时代就结识的朋友,一个艺术家。”
“邓肯·福布斯!”他脱口而出,因为康妮对他说起过邓肯。“可你们怎么嫁祸给他呢?”
“他们可以一同住在某个旅馆里,或者康妮甚至可以住在他的公寓里。”
“可我觉得这样小题大做,还得不偿失,”他说。
“你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希尔达说。“如果你的名字被提及,你跟你妻子就离不成婚了,那个人看上去就很难对付。”
“没辙!”他阴郁地说。
大家好久都说不出话来。然后他说:“我们可以一走了之。”
“可康妮却走不成。”希尔达说。“克里福德名气太大了。”
这话让大家都泄了气。
“这世界就这样。你们如果想一起生活但不遭到迫害,就得结婚。要结婚,你们两个人都得先离婚才行。你们俩打算怎么办呢?”
他沉默了很久才问:“您能帮我们什么?”
“我们得看邓肯同意不同意以共同被告的身份出现,然后我们必须要让克里福德与康妮离婚。你必须着手你离婚的事,而且你们俩得分开,直到都自由了再见面。
“听上去像个疯人院。”
“也许是吧!还有呢,世界上的人会把你们当疯子,或许比那还坏呢。”
“还能坏成什么样?”
“那就是罪人,我想。”
“真恨不得给这世界几刀子。”他咬牙道,然后开始一个人生闷气。
“行了!”他终于说,“我全同意。这世界是个胡言乱语的傻子,谁也无法杀了它,不过我还是要尽我最大的努力。不过你们说得对,咱们是得尽量保全自己。”
他看着康妮,那眼神里透着羞愧、愤懑,一脸的疲惫和痛苦相。他说:“我的小囡囡!这世界要往你屁股上撒盐了【7】
。”
“我们想不让他们撒,他们就撒不成。”她说。
她把反抗世界的事想得轻松得多。
联系到邓肯后,他也想见见这个犯罪的猎场看守,于是他们四人一起吃晚饭,在邓肯的公寓里。邓肯是个矮墩墩、黑皮肤、黑发直硬的人。他像哈姆雷特般沉默,但有着奇特的凯尔特人的傲慢。他画的都是些管状、瓣状和螺旋状的东西,色彩怪异,风格异常现代,但颇具力度,甚至有点纯形式和色调感。可麦勒斯就是觉得这东西残酷,令人反感,但他不好说出口,因为邓肯对自己的艺术观点抱着近乎发疯的态度,艺术之于他是一种偶像拜物和宗教。
他们在画室里观摩着画,邓肯棕色的小眼睛一直在盯着另一个男人看着。他想听听一个猎场看守会说些什么。在这之前他已经知道康妮和希尔达的想法了。
“这纯粹是一种谋杀。”麦勒斯终于开口说了。这话出自一个猎场看守的口,是邓肯决然预料不到的。
“那谁被谋杀了呢?”希尔达语调十分冷淡地嘲讽道。
“我!它谋杀了一个男人全部的温情柔肠。”
这话令那艺术家顿生仇恨。他从另一个男人的话里听出了厌恶和蔑视。而他对所谓“温情柔肠”这样的字眼是厌恶的。病态的情感!麦勒斯站着,显得瘦高,神情疲惫,他凝视着绘画时那若即若离的眼神,就像一只飞蛾在画布上跳动着。
“怕是被谋杀的是愚昧,是伤感的愚昧吧。”那艺术家不屑地说。
“你这么看吗?我倒觉得这些管子和这些颤动着的铁波纹才是最愚不可及,而且还挺伤感的,在我看来,它们表现了过多的自怜和神经质的自以为是。”
又一阵狂怒,艺术家的脸都发黄了。但他还是傲慢地沉默不语,把那些画都转过去面对着墙壁。
“我想咱们还是去饭厅吧。”他说。
于是大家索然无味地鱼贯而出。
用过咖啡之后,邓肯开口道:“我一点不介意冒充康妮孩子的父亲,但有个条件,那就是她来给我做模特儿。这事我都想了有好几年了,她总是拒绝我。”他说这话时就像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发出了最后恐怖的宣判。
“啊!”麦勒斯说,“你是有条件的啊?”
“那当然了!我只有那一个条件。”那艺术家话里有话,试图表现出对对方的不屑来。但他做的有点过分了。
“最好同时连我一起弄来当模特儿。”麦勒斯说。“最好把我们一起画进去,伏尔甘和维纳斯罩在艺术之网中。在当猎场看守前,我曾像伏尔甘一样当过铁匠呢。【8】
”
“我谢谢你了。”艺术家说。“我不觉得伏尔甘的模样让我感兴趣。”
“把他弄成管子形状,再给他打扮起来也不行吗?”
艺术家没有回答,他太傲慢,不屑再置一词。
这场聚会兴味索然,艺术家从此不再理会那另一个男人,只对女人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上几句话,似乎那是从他阴郁傲慢的内心深处挤出来的。
“你不喜欢他。不过他其实人挺好的,真的。他确实心地善良,”他们离开时康妮解释道。
“他是一只阴沉的小狗,脾气说上来就上来。”麦勒斯说。
“是啊,他今天表现不好。”
“那你去给他当模特吗?”
“哦,我真的不在乎了。他不会触摸我的。只要这能为我们共同生活有所帮助,我才不在乎什么呢。”
“可他只会在画布上糟践你。”
“我不在乎。他只是用绘画来表达对我的感情,那有什么?我不会让他碰我,决不会。如果他用他那猫头鹰般的艺术眼光盯着我,就让他盯着好了。他可以把我画成许多空管子和波纹,那是他的事。他因为你说的那些话才不喜欢你的,你说人家的管状艺术是自作多情和自以为是。不过你说的也是实话呀——”
注释
【1】
著名的豪华客车,从巴黎通往君士坦丁堡。从1919年开始通过威尼斯。
【2】
每年八月十二日开始的狩猎,猎场主人邀请朋友开猎。
【3】
劳伦斯1913年曾对他未来的妻姐艾尔丝解释英国当时的离婚法为“中间裁定”,或称日后生效的裁定,即离婚裁定要等到六个月后无人提出异议才生效。所以麦勒斯为了保证离婚成功,决定在离婚后六个月内不与康妮相会,以免功亏一篑。
【4】
此处是伦敦的地标,以此为起点测量伦敦与其他地方的距离。这里还是伦敦的地铁和铁路交通枢纽。
【5】
西非国家贝宁的前称。
【6】
C.E.洛伦斯上校(1888—1935),人称阿拉伯的洛伦斯,曾在1922—1925年间在英国皇家空军里当一名普通飞行员。
【7】
此句源自成语drop a pinch of salt on the tail of,是民间一则笑谈,即教孩子在鸟尾巴上撒盐以此捕鸟。意思是让谁落入圈套。可以翻译成“这世界要害你了。”——译注
【8】
罗马神话中伏尔甘是火神,同时也是铁匠的保护神,他抓住了妻子维纳斯和情人战神马尔斯,用网把这对情人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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