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灿金

我宿命般地迷恋盛夏，可我从来找不到原因。每当夏去秋临，于我都仿若崩溃；而当秋尽冬来，于我更似深渊。冬天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漫长的隧道，连黑暗都似乎有了沉重的质感。

年年如此，今年尤甚。在隧道的入口处，在如此的长夜，适合怀念未西和迩东。

因为，二十五年前我和未西、迩东大概就是在这个时间告别的。

我不知道在未西和迩东的记忆中我处于什么位置，但我固执地认定，他们二人是我高中时代最好的伙伴。因为，曾经有完整的一年多的时光，我们三个都黏在一起。在最青葱的岁月里，我们三个青春期的少男手拉手走在学校后面青青的麦地里，走在学校东边的长长的鲁豫公路上……

未西是教师子弟，他爸就是我们任课教师，所以未西很优越地跟着爸爸住在教工宿舍。住在教工宿舍就可以去教工厕所方便，这显然已经超越了我们，所以未西时不时地会表现出很神气的样子。然而，教师子弟的身份也会给未西带来困惑，因为每到考试时，我和迩东就会挑逗未西去他爸那里偷题。偷题的话本是玩笑，但未西每次总要当真。他往往思考很久之后告诉我们，偷题这事不好办。他的理由是，他爸不喜欢手写试卷，所以每逢考试，他爸往往直接去油印室找老刘当面口述试题——老刘是我们中学的试卷刻印员。即使这样，我们依然会用同样的话题折磨未西，乐此不疲。

迩东不是教师子弟，但迩东是我们学校所在镇的“土著”居民，从我们的教室到他家也就不到一华里的样子，所以他可以每天回家吃饭。因为有这样的便利，他偶尔会从家里给我和未西带来些小吃。我们三个偷偷摸摸溜出教室，悄悄吃下，不愿意和别人分享。

我们三人似乎是一个封闭的小团体，即使在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我们也会结伴去学校后面的操场上转悠。那时正是中国女排大红大紫的时候，我们三个少年很轻易地就爱上了排球。我们从体育老师那里领过来一个肮脏的排球，三个人将排球托来托去——即使打排球，我们三人照样目不斜视，从不和别人联合。这于我是一个深刻的记忆，以至于我经常会觉得我曾经喜欢过排球。

那个时候，未西英俊，迩东文气，我虽木讷但成绩好，所以我们三人之间彼此相互“倾慕”，三个少年之间的情谊纯洁而炽烈。我们三人坐在学校外边的池塘边，艰难地哼唱着刚刚在同学们之间传唱的流行歌曲；我们偶尔以犯禁的心情，去那个败落的影院看一次电影；我们偶尔到校外的餐馆里奢侈地吃一次肉丝面；我们凑在一起分享朦胧的心事，安慰彼此的失落……我们以为，这就是“地久天长”——哈哈，少男之间也可以“地久天长”。

但是，哪里会有什么“地久天长”呢？

高三的初冬，某个晚自习时，未西和迩东同时告诉我一个“重要事情”：他们通过了征兵体检，不日就将穿上军装。他们郑重地用了一个词“投笔从戎”。我大惊，觉得时间和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分离——伙伴的分离。

其实，在当时，当兵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尤其是对于未西来说。因为未西是城镇户口，当时似乎有个规定，拥有城镇户口的青年，服完兵役政府一定会给安排工作。迩东虽然不是城镇户口，但是当时在军队里考军校要比高考容易一些，迩东的成绩虽不算过硬，但搏个军校应该不算太难。因此，未西和迩东参军显然也是一种曲线救国。

但是他们的离开，对我无疑是巨大打击。三个最亲密的伙伴，转眼之间走了两个，这样的打击也许超过了一个少年所能承受的限度——更何况这样的打击发生在最煎熬的高三，更何况他们两个事先守口如瓶，直到木已成舟才和盘托出……

当时，我睁大双眼，却只看到一团漆黑。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回到教室，似乎已被世界抛弃。天旋地转，难以支撑，一个词涌上心头——“背叛”！在需要抱团取暖的高三严冬，未西和迩东却要绝尘而去，留我一人在这里和高考对抗，这不正是“背叛”吗？

现在想来，也许只有少男才会用“背叛”这么暧昧的字眼。只是，只是当时的绝望如此密不透风，如此刻骨铭心，非“背叛”无以传达我的郁闷和伤悲。时至今日，当时的绝望似乎依然历历在目。

也许是这样的刺激太过浓烈，以至于让我对于几天之后我们三人分别的场景没留下任何印象。但至少，我们三人一定发誓说过“苟富贵勿相忘”，因为，除了《陈涉世家》中的这句话，我们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话来相互安慰。若不能“富贵”，何必从军？若“相忘”，各自的富贵又有何意义？

之后就是天各一方。

未西在豫西，迩东在豫南，我则还停留在豫东。不久，未西和迩东的来信就不紧不慢地飘来了，上面盖着义务兵免费的三角邮戳。我捏着信封，仿佛拉住了未西和迩东的手。在信中，迩东朴实地说，军营在个山窝里。而未西的来信则文采飞扬，他说，从我们县城乘上接新兵的闷罐车时天已黑透，因此，一个小时之后，车过开封时，他看到了“大城市的万家灯火”。我被这个“万家灯火”所感染，暂时忘记了伙伴分离的悲伤。后来，当我有机会从开封经过时，总是想看看当年打动了未西的“万家灯火”。

高三岁月平庸而黯淡，尤其是没了未西和迩东做伴的高三岁月，几乎到了“不可忍”的地步。好在未西和迩东的信件会不时带来一抹亮色。等他们的信，成了我学习之外的唯一寄托。

可是，就连这“一抹亮色”却越来越暗——他们的来信突然少了起来。迩东还好，会偶有信来，未西的信就如凤毛麟角了，有时干脆连续数周都收不到只言片语。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说好的“苟富贵勿相忘”呢？

只是繁忙的备考已经让人无暇感伤，信少就少吧。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再刻骨的情感，都经不起岁月的洗礼。

高考过后，我被不甜不酸的师大录取，开学即是长达一个月的无聊军训。踢正步，练分解动作，练匍匐前进……单调乏味，苦不堪言。加之动作不规范，我几乎被教官视为寇仇。我给未西和迩东写信，里面满是牢骚和怨恨，满是咒骂和挖苦。军训快要结束时，我等来了他们的复信，这时我才知道，对着军人骂军训该有多么愚蠢。是啊，我只记得未西和迩东是我的伙伴，我忘记了他们的军人身份。

在那个年代，考上大学简直等同于范进中举，不论你自己是否觉得高人一等，外人都会认为你已经“高人一等”。而今已经被认定“高人一等”的我给身为军人的昔日同伴写信“污蔑”军训显然不仅愚蠢而且失礼。这样的伤害几乎无法弥合。

之后，偶尔也会收到他们的来信，尤其未西，每次来信都会用同一种奇怪的语气，其中小小的挖苦和不满显而易见。

不难想象，大家慢慢疏远了。是啊，什么样的情感，能经得起不厌其烦的挖苦呢？

我们三人依然天各一方，只是渐渐地不通消息，渐渐地疏于联系，渐渐地渐渐地音信全无……

原来，所有的感情，最后，都会变得音信全无。

大学毕业后，我来到了被未西赞美过的拥有“万家灯火”的“大城市”开封。但是，我已经找不到未西的联系方式，因此也就无法告诉他这里的一切。同样地，我也找不到迩东的联系方式，甚至我连找的兴趣也渐渐消失。我不知道，有着城镇户口的未西是否退伍，是否有了一份满意的工作；我不知道迩东是否考上了军校，曲线救国是否如愿……

过去，我们三人是个封闭的小圈子，因此，我无法从别的同学那里获得未西和迩东的任何消息，因此，我们曾经的“勿相忘”誓言，似乎成了感伤的追忆。

恍然回顾，才知我和未西、迩东不见，已有二十余年。

去年，我在一个镇子里穿行，一个地名映入眼帘——紫庙。我一下子想起未西来，因为，在未西和我成为同学之前，他曾经跟随当教师的父亲在这里生活。未西的点点滴滴瞬间在眼前清晰起来。在飞驰的汽车上，我发了条微博：“过紫庙，想起那个叫未西的同学。”意犹未尽，我在这条微博后又补了一句：“友情已随岁月去。”发过之后，我自问，如果真的“友情已随岁月去”，为什么我对未西的想念依然如此真切？定了定神，我删掉那条微博，内心怅惘不已。

坐在车上，我开始用手机上网搜未西的消息，未果。我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我忘记了，未西参军时，因嫌名字土气，自作主张改了一个大气的名字，名字的后两个字和第一代某政要重复。再搜，惊喜发现未西是某品牌自行车在我县的代理商。作为代理商的未西，其电话赫然在目，只是我无法断定这个叫未西的经销商是不是就是我要找的未西同学。

我压抑着自己的兴奋，拨通了手机。

真的是未西，谢天谢地！

“未西，好久不见，是我。”

很明显，未西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压抑着明显的不耐烦：“你是谁啊？”

我通报姓名，反复加重每一个音节，未西终于想了起来。没有惊喜，没有感叹，甚至没有寒暄，什么都没有。

我对未西说，我正从紫庙镇经过。未西说，紫庙是哪里？我说，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啊。未西愣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你说的是兰考县的紫庙吧，我都快忘了。

未西淡淡地一句一句地回着话，我仿佛只是他的一个客户。我不知道电话那端的未西什么样子，但我眼前浮现的是，二十余年前我们两个勾肩搭背的影子。

汽车飞驰，心有不甘的我在网上搜索迩东。

一条2008年的新闻让我大惊失色：一个年近四十名叫迩东的人因涉嫌重伤并抢劫出租车司机而被捕，新闻的发生地就在木桥镇。

名字相同，年龄相近，木桥镇又是迩东的家乡。我一遍遍读着这条新闻，手在颤抖。但愿是重名吧，我几乎是喃喃自语——尽管“迩东”并不是那么容易重名。

我再次拨通了未西的手机，未西毫无兴趣地说，他也很多年没有迩东的消息了。未西顿了顿，说自己正忙，就收了线。

我只好在手机通信录里翻查着号码，不放过每一个可能认识迩东的人，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迩东的消息。迩东就如同一滴水消失在了茫茫大海里。是啊，连未西都不知道迩东的消息，还能有谁会知道呢？

又是一年多过去，我和未西再无联系，那个抢劫犯是不是迩东我同样无从确定。

在如此的深夜，未西的电话不会打过来，迩东也同样不会打过来。

可是，我真的在等他们的电话吗？

我真的在思念未西和迩东吗？

我怎么能说服自己我如此这般怀念的不是已逝的青春？

我怎么能说服自己我如此这般怀想的不是支撑寒冷冬夜的一种温暖？

（选自六楼露台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