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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矿山的风花雪月

◎秦湄毳


雪在烧


孩子考上大学,对一个乡村的家庭来说,是一件幸事;孩子考上大学,对一个乡村家庭来说,似乎又是一件特别难过的事——要读书,那笔高额的学费,对父母来说,就像是麻烦的线团拉开了头。


陈老三早年丧妻,多年未娶,不是不娶,是家贫如洗又拉扯着俩孩子的他,鲜有人问津,偶然有个媒茬,人家掂量掂量又不愿嫁,一来二去,陈老三说,他不打算“续编”了,一心一意供养一双儿女。两个孩子很是争气,成绩一个比一个好。


陈老三是一个有心的人,儿女在同一年考上大学,学费却并没有难住他,除了乡里县里象征性地送来那些“心意”,他没跟人借款,就筹齐了两个孩子第一学年的学费。不善言语的儿子却很质疑:“爹,你没有做啥违法的事吧?”陈老三红了脸:“你爹是那人吗?为了你和小妹的前程,爹就是死,也不能犯罪!”女儿很乖巧,小松鼠一样跳起来,护住老父亲那口怒气,冲哥哥甩手“:一边去,一边去,没见爹省吃俭用,成年不着家地在外打工,还攒不齐咱们的学费吗?!”陈老三被女儿逗笑了,他摸摸苍硬的胡楂,欣慰地说:“还是闺女懂得爹的心啊,爹是很早就开始为你们准备学费喽,你哥个臭小子哪有闺女的细心哦!”


“可是,爹——”儿子大顺还想张口问什么,却终于咽回肚子里。


一个爹领着俩孩子开心地忙碌着,准备大学开始的新生活。爹爹破天荒地在家陪伴兄妹俩一个月,一个月里,爷三个一起走街串巷地卖冰棍去,两个准大学生娃娃一个爹,走到哪里都是风景,乡里镇上的老少爷们儿都要跟他们唠一阵夸一番,然后纷纷购买几根冰棒捧捧场,还说:“是要沾沾你家的喜气!”陈老三越发自豪不已。


只是走到县城西边的小屯镇的时候,老爹说什么也不让孩子们往那边去“考察”:“不去了不去了,那边太远,煤灰多,脏得很!”可两个孩子说了:“考察乡村生活要全面,能走到的地方尽量都要去!”陈老三拗不过,就跟在后面。


往西走,风一吹,满街的煤尘飞满天。


“下雪了!”妹妹叫。哥哥嗔怪妹妹:“哪是雪?是煤灰。”


“就是雪,是黑雪!”妹妹淘气地跟哥哥饶舌。


地上,空中,飘飘忽忽全是黑色的煤尘,这里的人们脸上也是灰蒙蒙的一层,只在张口的时候,看到有些人的牙齿那么白那么白,有些不合时宜的白!


哥哥是男孩子似乎见多识广一些,他给妹妹说:“这里到处都是小煤窑,是咱们县城的金库。”哥哥还说,他班上小牛的爹在这里上工两年得了矽肺病,前一阵子还开胸验肺了,才得到小煤窑主的赔偿:“不过,他爹现在成报废的人了,快不行了……”哥哥很无奈地讲给妹妹听。妹妹却天真地问哥哥:“小牛家得到多少赔偿金啊?”“十万。”哥哥说。“天啊,这么多!”妹妹惊喜地叫。哥哥斜视了妹妹一眼,狠狠地说:“那是命换的,多个!”哥哥冲着妹妹喊了句脏话。妹妹一下子哑了,她不再吭声。这时,有人指着他们的冰棍桶问:“是卖冰棒吧,来一根!”妹妹于是指着上面的字说:“当然是,要几根?”哥哥赶紧地给人拿冰棒,妹妹收了钱。回头找他们的爹,发现爹落在后面,好像刚才跟什么人还说话来着。


“爹,快点,你干吗呢?”爹应着,跟上他们。哥哥盯着爹的眼睛问:“爹,你在这还认识人吗,你刚才跟人家说什么呢?”爹爹嗫嚅地答:“没,没,我问路哩——怕咱们天黑摸不回家……”“爹,是真话吗?”儿子跟着问他。“那还假?走吧,顺着这条路往回走,离咱家近。”


不由分说,陈老三“抢”过儿子手上的冰棍桶:“走,该回了,你表叔说是今天来家看看你们哩!”


暮色里,两个孩子跟着陈老三拐进窄小的田间小径,两边全是庄稼地,青油油的庄稼,淹没了三个人的身影,许是累了,小妹没再吭声,只跟着哥哥脚步走;哥哥跟着爹爹往前走,他不时地回头打量身后走过来的弯曲小路……他们一口气走回到家,果然表叔已经等在门口了,说是最近忙,才抽空过来,明天孩子们都上路哩,给孩子们送一些生活用品。


第二天,兄妹两个一起上路,爹爹送他们到县城,千叮咛万嘱咐,说是自己打工请假已经到期了,不能送他们,每个人都照顾好自己,都好好学习,没钱了就给爹打信来……


小妹一个劲点头,说:“爹,你放心,我会好好努力!”安放好自己的东西,她冲爹和哥哥说:“去找哥哥坐的车吧,也要开了!”


大顺低着头,他说:“爹,你也照顾好自己,我到学校就报名勤工俭学,我要自立,不能总花家里的钱。”上车放好东西,他又下来,压低声音用力给爹说:“爹,你最近夜里有时候咳嗽,你不要太辛苦地打工!!!”陈老三望着坐上汽车各奔东西的两个孩子,轻轻舒口气,放松地咳了几下,转身走进蜿蜒在庄稼地里的田间小路……


“——这可是一条最近的路——”他走着想着:“孩子们啊,哪知道锅是铁打的呀,爹这个年纪,到哪里打工能挣到一个月三千多元呢……”


不觉里,陈老三已换了衣服,来到斜井口,升井的工友看见他:“老三啊,又回来了?”“噢。噢——”他答应着,仔细辨认跟他说话的是谁,除了牙是白的,眼睛一轮是白的,上来的十几个工友都是一个模样,陈老三知道自己也是这样,他冲疲惫的那些跟他答话的声音说:“孩子们上学去了,我没事做,就想回来挖煤!”“别说瞎话了老三,这活儿谁有一点门路,也不愿意来干。”


坐上“猴车”,陈老三跟同班的工友下到地下八百米深处,中间吃饭的时候,他听说“开胸验肺的那老牛,已经走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发现年轻的小邓,在一边哭泣:“我才二十岁,我想多活——”所有的声音都止住了:“哭!哭顶屁用!”最年长的老孙头叫唤:“谁不叫你活了!有能耐别来下窑!”小邓不再哭泣。谁都知道,小邓的娘得了癌,爹瘫痪三年了,他还有一个智障的姐姐,那些活口全指望他挣的这俩银子……


“要发工资啦!”有人在沉默的时候,纵声大喊,如锣一般砸响黑暗里的每副耳膜和胸腔。“——还有两天。”这样的“补充”如锣鼓的尾音,“调戏”了那些正在撅着屁股撩煤的黑影,他们听得狂笑起来——随后又有人开始习惯地说起黄段子,巷道里又笑语连连的了。


陈老三越咳越厉害了,他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依然认为“划算”:搭上自己,供出俩大学生,就像一块黑色煤球,烧掉自己,照亮孩子们的人生,划算;五十岁的人了,一个月还能挣几千块,这活儿上哪找去,划算;得了矽肺,获赔十万,那该是多少钱啊?划算,划算!


寒假来了,他不让孩子们回来,说是利用假期好好学习,爹想你们,你们想爹,就写信,就打电话——等你们毕业,日子过好了,在一起的时候,长远着哩!


雪花飘,不停地飘。


一直放心不下的大顺,叫上小妹,两人一同沿着庄稼地里那条被爹称作“最近”的路,弯弯曲曲地行走,时不时会滑一跤。


雪在飘,他们找到了尽头——那漫山遍野的白雪花,落在地上,变作黑雪花,堆积如山的黑雪花哟,是他们的爹,为他们追求的幸福。


——漫天黑雪,燃烧起来,在两兄妹的眼里,心上。


——黑雪花,似海洋,却怎么也藏不下,羸弱的爹爹,爱儿女的那一颗心……


蓝月亮


每当春风吹绿大地的时候,矿区里,就会看到一个浑身上下都挂满了蓝月亮的小女孩,一路铃声叮当,她听起来,像是天堂里的天使,行走在人世的春天里,流淌着一脸微笑……


煤矿家属院后面不远处有一个公厕,打扫厕所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光棍汉,他自己挣钱自己花,家里再没有其他的人。


他独自往来,鲜有人搭理他,他也不答理谁。但是,厕所因了他沉默的劳作,日日清新,天天洁净,大家都是受益人。


众多的受益人,也从没有谁过多地去关心他,只是从一个没事的老人口里知道他是一个人,姓张,以前下井挖煤,出过工伤,之后就调到地面上打扫厕所了。


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奇了怪了,这“公厕张”火急火燎地挨家打着门询问:“谁丢孩子没有?”准确地说,他是在问谁见到有人往厕所里丢孩子没有?他在厕所里捡到一个孩子。


“公厕张”就住在公厕旁边的简易房里,睡到半夜,他听到有哇哇哇的哭声,起初以为是做梦,哇哇哇的哭声硬是把做梦的他,牵引到厕所里,明亮的月光下,他看到有个哇哇哭的女婴。


那天的月亮是蓝色的,真的。我抬头看月亮,月亮那么大,那么圆,是蓝颜色。月亮下面,孩子乖乖地望着我,笑了,笑了,她不哭了。


后来,他一直这么向人讲述,讲述了无数遍。还站在那给人讲,不耐烦的,会冲他说,去吧,你该去扫厕所了。


既找不到孩子的家,他就带着女孩过,挣的两个钱,全给孩子买了奶粉,自己拾路边的菜叶子煮了吃,因为是在月亮下捡到的女孩,小女孩的襁褓边还放了一个月亮形状的蓝色小铃铛,他就给女孩取名叫蓝月亮。


因了他的善举,矿上的人们对他和他的孩子就比较关注,有人家会给,他也会向人家寻要一些旧衣和旧帽,他还会向女人们讨教喂养小孩子的方法,乐呵呵地见谁都表决心,说要把这孩子带好。真格地,干起活来,似乎更多了用不完的力气。


扫厕所拉大粪的时候,就把蓝月亮捆在胸前,像是老袋鼠兜一只小袋鼠,待到“小袋鼠”大一些,就蹒跚地跟在他的臭粪车旁,他边拉车,边呼一声“蓝月亮”,一声一声,手拉着车,目光扯着女儿,他打扫,女孩就在一边看,一边玩着,揪棵草,捡块地上的石子,扔着,摞着,就这样女孩慢慢长大了,一岁,两岁,三岁……


每到春天的时候,就都会听到“叮叮当”“叮叮当”的声音,第一次,这声音从家门前过,好多人都好奇地跑出去看,“啊!”人们忍不住,感叹,好壮观啊,好景观啊!


小女孩一身都是蓝色月亮样子的“小叮当”,从头到脚,凡能扎系的、能挂着的每一处,都是蓝色的小月亮,女孩走着,摇晃着,故意摆动她的身体。爷俩一路笑着一路走,居然跟了一大群小孩子在后面追赶着看他们,悦耳的铃声淹没了粪车的怪味,他们走过去的空气里挂满了欢声笑语。


年年如是,蓝色的小月亮和清脆的铃铛声,成了矿山家属区春天里最亮丽的风景。好听得像天堂的铃铛声里,那小女孩也长成一个好看的小姑娘,真格像是从天堂里来的小天使。


她不上学的时候,依然跟着爸爸去打扫,只是她大了,不再走进男厕所,只是站在女厕所门口,有时还帮老人抬粪桶,这时的光棍汉,眼也花,背也驼,走路还总咳嗽。


煤矿家属院老平房都已拆除了,大家搬进了新楼,那公厕也早荡然无存,小姑娘和光棍汉便没了音信。


一年一年,春天里,春风起时,矿区的人们还能够时不时听到铃铛声,从风里飘来,有人会想起光棍汉,还有那好看的一枚一枚蓝色月亮,那一串一串叮当作响的悦耳声音,也就会有人惦记起那爷俩。想那老的身体可好,想那小的该有多大了,想他们怎样搀扶着彼此的人生,如今日子可过得温暖,岁月里爱的铃铛还挂在蓝月亮的身上吗?


一年立春过后,煤矿电视台海选校园小歌手,忽然,如梦如幻地,台上响起了串串铃铛声,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像当年的蓝月亮一样,浑身上下挂满蓝月亮,她对着话筒大声说:“我喜欢挂满蓝月亮走在春风里,其实是把幸福挂在身上,这是外公的爱!”


清脆的童音,随春风,飘满小城的大街小巷——


(选自2019年第4期《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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