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河
二哥的豹子
豹子这种大型猛兽,一般是不会来前山的,都潜藏于深山老林。我们经常在前山放牛放羊,狐狸、兔子、野猪,这些动物,都是能碰到的,但从未见到过豹子。仅有一次,曾远远地看见它金黄炫丽的身影,在山冈上如闪电般一闪即逝。年长的一位立刻脱口判断出,是豹子。我们都一惊,然后是兴奋。我们知道,这山上,是有豹子这种动物的。偶尔,我们在前山的森林,也能碰到被猎获啃食不久动物的骨殖和毛皮,我们想,这个死了的动物肯定是被豹子吃了。羊群中偶尔也丢失一半只再也没找回来的羊,我们知道,可能也是被豹子吃了。
提到豹子,父亲眼前一亮,神采突然焕发。豹子,啧啧,猛着呢,杀气重着呢。父亲说。父亲年轻时候的经历惊心动魄。他说,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他背着一捆沉重的竹子,低着头在深山老林里的一条小道上吃力地独行。突然,他觉得前面有东西向自己走来,停下一看,是豹子。他们狭路相逢了。父亲说那一刻,他的魂已经飞了,腿脚立马发软。他知道今天自己不幸走在了兽道上。那豹子也是发现了父亲的,先一停顿,但并没有回避,继续稳健地踱着悠闲的步子,向他移动,生出虎虎烈风。父亲能感到渗及骨头的一股杀气,像隐形的刀,向他逼近。一捆高过头顶的竹子压在自己身上,父亲说他是无依无靠的,也没有任何可以自卫和逃离的能力。他背起竹子,依靠在小道一侧,把原本很窄的小道让给豹子,看着豹子一步步走来,走来。豹子的爪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恐怖声音,像追命的勾魂曲。豹子,沿着父亲让开的小路,从父亲身边擦身而过,像没有看见父亲一样,消失在大雪纷飞的森林,像一道金黄的雷霆。父亲说,豹子,神着呢,你别惹它,它是不会动你的。
而我真正感知豹子,则是通过它留在我们村雪地上硕大的爪印。冬天下雪的早晨,我有几次看到我们家的院子,拓印上了一串串硕大的爪印,有小碗口那么大,一个压在另一个上,深及地面,往往是整齐地在院子里兜一圈,又整齐地消失在村子里的小路上。父亲说,是豹子的爪印。应该是昨晚豹子从深山出来,到村子里游荡了一番,想找点食物,幽灵一般,只见踪迹不见物,充满了神秘。那年冬夜,我们家拴在窗户外面的狗狂吠不止,叫声歇斯底里。沉睡在屋子里的一家人误以为外面又来了小偷小摸之流,对狗的叫声没有在意。大约叫了几分钟,就再也没有听到狗叫,我们以为小偷走了。第二天早晨,院子里一层薄薄的雪地上又留下了一串豹子的爪印。而拴在窗外的狗却不见了。父亲说,昨晚狗叫是因为看见了豹子,所以叫声才那么凄惨。最后,我们在狗窝旁的炕洞里找到了被吓得还在发抖的狗。看来狗在情急之中钻进了灼热的炕洞救了自己一命。由于炕洞太小,它身体过大,进炕洞时一条后腿被生生挤折,从此成为一条跛狗,走路时一蹦一跳的。就这样,豹子冬天偶尔出没于前山脚下我们的村子,大家都习以为常,并不觉得稀奇。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谁家有牲畜受到豹子攻击的消息和传闻。
而我的少年二哥却更为神奇。
二哥从小聪慧勤奋,除了是我们村不多的几名初中生,而且自强自立,小小年纪经常到深山老林挖菖蒲、刨猪苓、掰蕨菜,为家里换点零花钱。我小时候的钢笔文具、袜子和运动鞋之类,都是少年二哥用辛苦的汗水换来的。父亲专门给二哥用竹子编了一个小背篓,方便他在山上活动。背着小背篓的二哥,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透着英武和帅气。一天,二哥继续凌晨早早起身,背上几块干粮,和伙伴们奔向遥远的韭菜沟。韭菜沟虽路途遥远、山大沟深,但那里的野猪苓却个头大、质地好,能卖个好价钱。劳累了一天,二哥背着小背篓回来了。一回家,就钻进屋子神神秘秘不出来。家里人都没在意。我首先发现了二哥的小秘密。不知他从哪里弄回来了一只小动物,像猫,又像狗,我要玩,他不让。二哥挤了半瓶我家母羊的奶,一个人给吱吱乱叫的那个东西往嘴里灌。我给父亲说,二哥抓来一只小狗,不让我玩。父亲白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晚上,一家人团聚在炕头,二哥神情诡异。他捂在被窝里的那个东西的叫声引起了父亲的警觉。父亲问,是个什么?二哥支支吾吾说,小狗。父亲问,哪来的?二哥说路上捡的。那东西一叫,父亲说,咋不像小狗叫?抱来我看看。二哥不依。父亲掀开被子一看,惊呼道,呀,是只小豹子。父亲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让我们全家大吃一惊。父亲说,你怎么能把豹子崽崽抱回家。二哥脸红着说,看它可怜地一个孤零零在森林里,就抱回来想先养着它。父亲说,豹子怎么能随便养,你不怕母豹子闻着小豹子的味道找到我们家来吗?父亲这一句话让我们更是大吃一惊,大家开始觉得有那么一些恐慌。二哥也有些恐慌。是的,母豹子找到我们家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二哥看着父亲。父亲说,你明天一早就把小豹子送回原来的地方去。那一夜,我们一家应该都噩梦连连,大家几乎都没睡着。我不知道我的少年二哥是怎样度过那一夜的。
第二天凌晨,二哥背上小豹子,消失在浓重的晨雾里。我不知道二哥最终把那只小豹子还回到了哪里,还的过程中,又曾发生过什么故事。二哥从未向我们一家提及过那次经历。但还回小豹子以后那几天,二哥天天偷着哭,眼睛总是红红的。
鸡上树
天刚刚黑,鸡们开始飞上了树。一只接一只,栖息于院落这棵老杏树上,树上像挂满黑果实一样,沉甸甸的。起先,鸡是不愿上树的,到处找温热的草棚、炕洞,有好几只钻进炕洞里。母亲不知道,继续烧炕时,鸡们在炕洞内就被活活呛死。从此母亲铁了心让鸡上树。树上相对安全一些。天色已晚时,待鸡个个卧下,母亲不厌其烦地捉起它们,然后一只只把它们放在树杈上。有时候母亲会喊我帮忙,我先上树,在高处的枝杈上,接过母亲递来的热气腾腾的鸡,把它们安放在牢靠的枝杈上。刚开始鸡们是不适应的,放到枝杈不久,就咯咯咯叫着,自行从树上飞下来,一旦一只飞下来,其余的竞相效仿,都会一一飞回地面。然而母亲不灰心,鸡们跳下来再捉,今天下来了明天继续捉。几天下来,鸡们似乎习惯了,晚上住在地上已然不舒服了,天一黑,就咯咯叫,似乎在等待你去把它们捉上树去。母亲因势利导,只捉那只带头的红公鸡,其余的鸡在下面看着,有聪明的几只鸡已经开始自己想办法往树上飞了。母亲在树下搭几个简易的架,供鸡们上下。不久,所有的鸡都过惯了树上住的日子,天一黑就自行悄悄爬上老杏树了。就这样,母亲成功地将鸡们训练上树。月色清朗的夜晚,透过明亮的月光的缝隙,那一树厚重的果实尤为壮观,让我看着不觉心潮澎湃。那时,我家鸡丁兴旺。家里的红白喜事所需宰牲,以及油盐酱醋,包括其他开支,都是用母亲所养的鸡换来的。
据说,临村一小偷白天看到我家一院如此众多的肥鸡,便暗下贼心,半夜三更来到我家院子,翻遍所有鸡棚狗窝,硬是没找见一根鸡毛,心怀惊疑失落而逃。
大地的馈赠
天然生长的地软,是可遇不可求的美食。常常是在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地软,终于要露出地面了。阳光透过云层的罅隙斜射在青绿的草地上,晶莹剔透的露珠闪烁着七彩的光斑,挂在青草梢头。被雨水清洗过的大地,空气中弥漫着丝丝朴素的清香,有泥土的腥味,也有花草的芬芳。在升腾的雾气里,大地显得气色丰盈,墒气十足。虫子们都从洞穴中探出头来,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地软,从细密的草丛中,一片一片舒展开来,像朵朵黑色花儿,在大地一隅悄然开放着,绽放诱人的色泽,让人不由垂涎三尺。地软喜干净,除了在高迈通风、一尘不染的草地上能够看到以外,在河岸的石滩上有时也能捡到地软的。在湿润的沙地上,成熟的地软伸展着肥美的叶片,成为河岸上令人着迷的一道独特风景。
地软是最有灵性的野味。对于捡拾者,地软是挑剔的,像我辈这般的所谓臭男人,在我的记忆里,要想捡到上好的地软几乎是一种奢望。而且,我对于地软的生长地,是毫不知晓的。有经验的姑娘往往凭直觉能感受到哪里有地软,哪里的地软叶片大、肉肥、干净。这让人不免有些惊奇的。我小时候经常和姐姐出去捡地软,总觉得捡地软充满了无限神奇,是有故事的乡间活动之一,也充满无数的不可预知。每次当我问什么地方有地软时,姐姐总笑而不语,低着头直往前走,一副胸有成竹、神秘兮兮的样子。这让我心生不平,又对她充满一丝敬意。果然绕过几道河流,走到一片空阔的草地,就会有一片丰厚的地软,细密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姐姐的到来。那一种场景,还是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在里面的。
地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永远有那么一份神秘,有一丝清雅,也有一份难以忘怀的奢求,不同于其他野菜野味。比如,捡拾地软,可是有大学问的。捡得轻了,会撕裂大片的地软,下手重了又会捏碎地软的叶肉。地软永远透射出一份娇柔的高贵,仿佛在等待一颗颗懂得呵护的心。遇到上好的地软,我的心里就发痒。可姐姐总不放心我的手,多次提醒要轻轻的,别着急。看着被我揉搓碎了的地软,她总会投来惋惜的目光,似责备,又似无奈。所以捡拾地软的过程,有时确实让我如临战场,要提前赤膊擦枪一番的。端详着一片片丰满的地软叶瓣,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觉得它光滑柔嫩,细腻冰凉,接近于天造奇葩。每每捡拾起一片地软,我都会端详片刻,犹如抓住了大地女儿伸来的一支小手,得到了她丰厚的一次馈赠。
仿佛是地软教会了我什么是闪电。捡拾地软好像就那么一会儿时间,它快过时间,一瞬间的工夫,等太阳光芒万丈,大地干燥,地软会瞬间转移和撤退,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大地表层一闪而过,你会再也看不到它的踪迹。只有那些被抓在篮子里面的地软,让你感到刚刚发生的事件是真实的。所以捡拾地软的过程,永远氤氲着一股梦幻般的诗意。西方有人叫地软是“上帝的眼泪”,我体味不出起这个如此有诗意的名字的人,是在感叹地软的神奇,还是在比喻捡拾地软过程的神秘。或者,是在传递自然和人类间这种无法言明的情感纠葛。
小半篮子地软,富有弹性,晶莹剔透,尽归姐姐,成为其篮中尤物。姐姐在小河边用石子围堵一个尺许见方的小池,将地软倒在池水中,清漂一会儿,清除夹杂其中的小草树叶,清洗地软褶皱里的泥土。清水透亮,一群地软扑进水中,像欢快的小鱼,却没有眼睛,盲目地在水池中游来游去,游出了一份执着,也游出了一股倔强,更游出了一份柔韧的粉嫩。其间杂草纷纷沉降,唯有吸足水分的地软如黑色花朵一样陆续上升,漂在水面上,多像黑色的莲花,聚敛了自然的所有营养、冷艳与美丽。姐姐把手伸进水中,轻轻搅动,地软像被激活的哺乳动物,在姐姐的手周围亲切盘旋。我也把手伸进水池,学着姐姐的样子。一群地软闻声而来,我能感受到它们怯怯的吻,冰凉冰凉,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撞击,像在与我交流内心的私密一般。
母亲对地软的青睐是不用言说的。她把地软等同于犒劳一家人的禽蛋和肉类。做地软的首选食物是包子。母亲往往会慷慨大方地从面瓮里取出用于招待贵客的精细白面,做成地软包的面皮儿。然后再挑选些上等的土豆擦成丝,和地软一起拌以清油、调料,做成包子馅儿。只见食材在母亲的手掌间来回飞转变化,青烟袅袅的那间厨房里,母亲的身影时而匆忙,时而舒缓,诱惑着我们的味蕾。看着守在锅台边的我焦急的眼神,母亲说,我娃别急,马上就好了,再等一会儿。大约一两刻钟时间,母亲终于停止了给灶膛添加柴火,锅台上蒸汽笼罩。我凭自己的经验知道,饭菜已达到预定的火候,一顿丰美的野味家餐即将开始。果然,母亲在厨房喊话,洗手了,吃饭了。炕桌上,一盘热腾腾的地软包端来了。它们个个圆润丰满,喜笑颜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我看看父亲,他亦难得地露出满心的微笑,虽轻微,却真切。再看看姐姐,却是一脸含蓄的羞涩,双颊红润,一脸沉醉。父亲夹起一个包子递到我面前说,馋嘴,看你等不及了,快吃。我轻轻咬开地软包子,有如在梦幻中一般,生活的所有甘甜与美满,潮水似的聚拢而来。人世间,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幸福的时候了。
(选自2019年第10期《朔方》)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