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顺

在我家生活了五年多的大花猫走了。

之所以说它走而不是跑，可能是因为它觉得在我家受了委屈受了虐待而赌气走的，尽管它是趁关它的门刚打开一道仅能容它钻出的缝时箭也似的逃跑的。

它曾经抓伤过不到两岁的外孙的小手，害得家人给外孙打了五针狂犬疫苗。

为了不再发生类似事情，每当小外孙来我家，家人便把大花猫送到储藏室里让它猫着，待外孙回他家后再把它请回来。其实，外孙来我们家的时候很少，这次家人到储藏室请它上楼时，刚打开门，它便箭也似的蹿了，家人还以为它自己上楼了，发现楼门口没有下楼去找它，却是怎么也找不到。

我像丢了魂似的连着三个晚上与早晨在我家周围公园、草地、犄角旮旯，还有饭店、酒店门口寻找也没有找到。饭店、酒店的工作人员都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认为我不是想折剩饭剩菜的就是来给他们曝光使用地沟油的。我没有心情给他们解释，我要去找的地方还多呢。

是的，我们家的猫从来不吃人粮食吃的是猫粮，怎么会到人吃饭的地方来呢？

俗话说，狗记千猫记万，我不再去找它了，它要想回来我家的大门是时刻为它开着的。我经常看到一个地方有小猫小狗的，就停下来瞅瞅。每当这时候我就理解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我不是祥林嫂，我努力地不再去想它，我盼着它有一天突然蹲在我家楼门口，看到我或我们家每一个人的到来都会“喵喵”地叫着激动地跑过来，用它那黄白相间的脑袋蹭我们的裤腿。那种近似于矫情的亲昵，我不赶它是不会离开的。

那么，它吃什么呢？

这话问得有点荒诞，在哪里找不到吃的？大街上的猫和狗没见有饿死的。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家的大花猫从来没有吃过人粮食，也从没外出见过世面，没有生存本能。会不会被偷猫的人逮住了？是不是因为没有改过来吃猫粮的习惯饿死了？

大街上草坪里是没有猫粮的。之前，为了改变它的胃口，有时我刻意将小鱼小虾的带回家让它吃点人类喜欢的东西，它却高贵得很，眼都不瞅一下，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我反复试过几次亦如是，就罢了。

大花猫从出生到成为漂亮的小花猫是在大城市上海。一个“沪漂”青年有一天在他租住的楼下遇见了到处找猫妈的小花猫，青年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之后，便擅自将其带回了租住地。每天都要坐近两个小时的地铁转公交客车去上班的青年是不能带着它的，只能买来猫粮喂它，小花猫自然就认定了猫粮为它唯一指定生活用品了，如果给它换成别的口味的猫粮还要适应上一段时间。后来青年干脆一个牌子的猫粮喂到底。

那青年就是我儿子。

“沪漂”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混了两三年，虽然有了安定的工作，在我的反复说服动员下还是回了老家。临回家前电话告诉我，有一只陪伴了他近两年的猫得带回去，要不它在上海会饿死的。我说既然那样就带回来吧。

我家的阳台有七米多长，真是大花猫的广阔天地。它几乎就没在阳台的地面上待过，总是蹿上一米多高的阳台外墙上，隔着防盗网高高在上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我家住在五楼，它所能看到的只是对面的楼房和在地面上行走的人，看不出人的高矮胖瘦，看到的是人在蠕动。每当有猫叫声，它便“腾”地一下想蹿出去，蹿得防盗网“哗啦啦”响一阵子，才知道网眼太小蹿不出去。五楼已经不是它所能往下跳的安全高度了，它唯一能做的是隔着防盗网与那“叫春”的猫遥相呼应。没有猫的叫声，它便自娱自乐。楼下的大树树梢几乎与我家阳台齐平，树上的鸟叫声会让它兴奋不已，听到鸟叫，它的身子会像田径运动员一样弓得低低的，就等那声振奋人心的发令枪响蹿将出去。随着鸟叫声飞远，大花猫也失去了精神，只好在窄窄的阳台外墙上闭目养神。

有人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我家的猫恰恰具备这一素质，善于观察善于发现。有一天，它匍匐在阳台外墙上垂涎树梢上的鸟儿时，在它转脸的当儿却发现对面的窗户玻璃里还有一只与它相似的猫，它动它也动，它静它也静，它不知那就是自己，感觉到还有另一只猫在陪伴着它。它须臾不敢离开阳台外墙，它怕离开这个地方便再难以见到另一个它。于是，它练就了在此一待半天的功夫。

我家大花猫的美是恰到好处恰如其分的，黄毛占三分之二，其他是白毛。肚皮上是白毛，两眼中间的鼻梁也是白毛，还非常对称。它的美是浑然天成的，这就养成了它一副傲慢和养尊处优的神态。有时候犯了错误也容不得半点的训斥与批评，一旦有谁高声说它，它会一下子蹿到阳台墙上去，耳朵竖起，眼盯树梢，根本就不把批评它的人放在眼里。

大花猫在我家享受着公主般的待遇，它从来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地位会有起落。直到有一天我家又多了个不速之客，使得本来就没有得宠的它，还要时时提防那家伙侵犯自己的切身利益和尊严。

那是一只比它大不了多少且全身雪白的银狐。银狐不是银白色的狐狸，是一只宠物狗，是女儿在韩国留学时喂养的。回国时，女儿花六百元人民币的检疫费才坐飞机带它回来。女儿不会将银狐扔在韩国寄居在他人屋檐下的，便带它来到中国，反正不用给它办出国护照。就这样，祖籍韩国的银狐就又有了中国国籍。来到中国的韩国银狐也看不出它曾经的韩国相，凡有陌生人到来，它照样与中国银狐一样地狂吠，家人的呵斥照样能制止住它，并讪讪地退到它应该去的地方。

家人三天两头要给银狐洗澡，洗完澡再用电吹风吹干它银色的毛。家人给银狐做这些事情时它从来不惊慌，显得很享受，这使它养成了良好的讲卫生的习惯。而大花猫就不让家人给洗澡，否则它会将抱着它的人的手抓破。若要强制性地给它洗，只能戴上橡胶手套。

大花猫在银狐面前充分显示出它的主猫翁意识，目中无狗地就是不理银狐，走过银狐面前也是不紧不慢目不斜视，搞得银狐连想与其套近乎的机会都没有。

一年冬天的早晨，我怎么也找不到大花猫了。屋内犄角旮旯都找了就是没找到，我想，只有阳台的防盗网勉强可以出入，会不会一爪子没抓住掉到了楼下。我赶到楼下也没找到，便蹲下看有没有猫摔下来的痕迹。仍然没有，我便放心地回家继续找，最后在儿子的被窝里翻了出来。自然少不了挨一顿呵斥和象征性地追打。

猫的挨打打掉了它的矜持和高傲，打掉了它的目中无狗和威风，似乎给银狐增添了一点自信。银狐也趁机主动靠近大花猫，大花猫便惺惺相惜地接受了银狐的投怀送抱。

从此它们成了好朋友。只是银狐时常不知轻重地扑到大花猫跟前，被不知所措莫名其妙的大花猫本能的自我防范抓疼了某一地方，可怜的银狐惨叫着灰溜溜地跑开。如是者无数，银狐却就是不长记性。

大花猫再怎么失宠也不会丢掉它高傲的做派，仿佛它的高傲与高贵是与生俱来的，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它吃猫粮像大家闺秀不声不响，完全没有银狐吃食时放肆的咀嚼声；喝水也不一样，银狐习惯于用器皿盛着，大花猫总是乘洗脸人不备，猛地跃上一米多高的水池上，歪着脑袋用舌头接从水龙头里喷出的自来水喝。每次都把站在下面观看的银狐羡慕得摇着尾巴团团转。

大花猫一日找不到，我内心的愧疚心理就与日俱增。大街上的流浪猫狗围着垃圾桶争抢食物的时候，我便悄悄地将下馆子吃剩的饭菜放在离它们不远的地方等它们过来。这些猫狗由于长年在外寻食，都出脱得非常苗条，跑起路来也干练；宠物狗经过了曾经养尊处优的蜕变，短短几天就会瘦下来，每当看见有人靠近它，它还会停下来看看是不是原来的主人找它来了请它回家，因为它们曾经与人类是有过感情纠葛的。那种侥幸心理，让明白它企图的人心生酸楚。

我就时常想，丢弃宠物猫狗的人既然当初养宠物的决心不坚定，你就不应该去养。享受了被宠的宅狗宅猫们，突然间被扔到大街上过流浪的生活，再没有了充足的猫粮狗粮供应了，再没有了主人定期的梳洗了，再没有主人拿着它们满身的毛编各种各样的小辫辫了，再没有主人修剪它们长长的毛了，它们得迅速地适应不同的环境，适应不同的狗群和猫群，适应那一个个突如其来的生存挑战。我就想，那些把流浪猫狗收留起来饲养的人得有多么伟大？他们不仅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重要的是有足够的耐心和爱心。这样一来，我就期盼着有一天会有一只熟悉的猫影出现。

大花猫的离去，使我明显地感到了动物对人类的决绝。动物也是有尊严的，我们家现在那只形单影只的银狐，就学会了看人类的眼色行事，我对它没有招呼，它不会来到我的跟前摇头摆尾，只会我在进家开门的时候叫上两声，待我进到屋它又无动于衷。如果我的包里装着散发着香味的东西，它会围着我转不完的圈。一旦发现发出香味的不是它喜好的东西，就是放在它的嘴边也不会理，大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的风格。我还是不愿接受大花猫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猜想。我只是本能地做出一些自欺欺人的动作，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站定或躬身做一种寻觅状，吓得猫狗们做鸟兽散，于我聊以自慰。

（选自2019年7月12日《临沂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