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强
一
马达突突直响,又一只船靠岸。提前守候在岸上的海货商贩围拢上来,码头霎时热闹起来。
船上渔夫在分拣、过秤。缩头沉默的海螺,嘴里吱吱乱叫的螃蟹,还有面色冷峻的梭鱼,稀泥似的章鱼,通体透明的白虾,一袋袋提上岸来。有的小贩开着蓝漆的铁皮三轮,也有的推着手推车,经常看到几个小贩不约而同地扬手甩掉半截烟,一起凑上前来看货。我看到还有几个女人提着编织袋,靠到船边挑货,这是家住在岸边的主妇们,等着海鲜下锅。在炸雷般的讨价还价声中,鲜货被装车运走了。沿途落下几只透明的小虾满地乱蹦,浑身沾满了泥土,还有的混进了草丛,与蚱蜢并肩而卧,蚱蜢受到惊吓,纷纷跳出草丛。运气好的虾蹦回了海里。它们落水时短促而又清脆的细小声响,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那个人之所以这么快被我发现,是因为他正站在船尾,双手交叉别在胸前,与船头那帮吆五喝六的家伙们迥然有异。他头上戴着长檐儿的白色遮阳帽,帽子上没有一个泥点,均匀的针脚微微突起,向着广阔的帽檐腹地投射出一串锯齿状的阴影,双眼和大半的鼻子隐在黑影里。一身青布裤褂也是一尘不染,在阳光下闪着青光,看上去质地格外坚硬,像一块青黑的礁石,仿佛掷过去贝壳立刻就会被崩得碎屑飞溅。
没错,正是他。
我离开多年以后再回到村子,很多人还在私下谈论起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他哪像个下海的!”众人一阵大笑,六爷笑掉了帽子,混乱中帽子被几个年轻人踩了好几脚,满是泥脚印,六爷并不气恼,追打着那个年轻人。我突然出现,他们的笑僵在脸上,六爷捡起帽子顶在头上,风吹过来,六爷帽子上几块草末被风吹掉,从地上沾来的泥土也在风的作用下逐渐松动,却久久没有掉下来。我望着帽子出神,六爷又拽下帽子在腿上拍了拍,分开人群走了,众人也各自散了,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
而现在,那个人站在船尾,眼光随着那些跃回海中的小虾来回起伏。在船头,同船的伙计们身上泥点星罗棋布,甚至看不出衣服原色,其中两个人为了争几只泥螺涨红了脸,一个穿绿油裤的人扇动两片嘴唇喋喋不休,一张嘴似乎要振翅飞去,一边说一边捋胳膊挽袖子拉开架势。对面一个红鼻头的胖子紧咬牙关,腮帮子上的肉突突直蹦,别在背后的手暗暗攥紧了木棒,恨不能把木棒攥碎,一场争斗即将爆发——这一切的热闹通通和船尾那个人无关。
早在十几年前,我还是个跟着大人们在码头上跑来跑去的孩子,玩累时停下来,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在船上发呆,海鸥在他头上盘旋,甚至把他当成了可以落脚的礁石。那时我还没能理解他的寂寞。现在,我终于又一次看到他在船上,而且是躲在暗处向船上张望。交叉的双臂、整洁的衣帽就像十八年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这竟带给我由头至脚的阵痛。我忽然想到,我离开半岛以后在人群中的生存态度,和那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个人是我父亲。
二
潮退远了,海水逐渐望不见了,只剩下灰色的海滩。我又看见了那群蟹,那是一种身材瘦小的尖蟹,它们挥着兵器,像密集的弓弩,挂着风声,从泥滩的浅水里冲杀出来。我赶紧跳到一边,避开了凌厉的攻势。
尖蟹长条形的身子连着八条腿,外加两个比腿粗不了多少的钳,面无表情地飞奔,需要小跑才能追得上,而其中有多数尖蟹跑起来一颠一颠的,掺杂在队伍中间,还有一只跑起来剧烈颤抖,它少了两条腿,看上去更像是在跳跃前进,与整个队伍的奔跑极不协调——它们当中,大部分成员缺了一条腿。相形之下,一队伤兵让人放心许多。谁也不会想到,这是渔民们的杰作。
捕鱼人常年待在船上,追逐着四处迁徙的金枪鱼群,短的也要在船上待上大半年,已经习惯了海面上起伏不定的生活。回到安稳的陆地,居然头重脚轻,生出些许晕眩了。随船带了蜂窝炉,用完就熄,饼子码在炉盖上热热,网里捡出的小鱼扔到锅里滚一滚。小虾是可以生吃的,嫩白脆凉,像吃凉拌黄瓜。一顿饭就这样悄然开始了,满船都是大吞大嚼的声音,正如起风后的弄堂,充满了来路不明的撞击。一伙蹲在船板上吃饭的渔民中,忽然有一个人停了下来,猫着腰,直奔船头的一堆渔网走去。同船的伙计们心知肚明,低着头吃自己的。只见那人揪出一角网,翻了多时,拎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尖蟹。轻微的一声脆响,像折断了火柴棍的声音,一条蟹腿已经掰下来,剩下的部分扔进海里。淡青色的蟹腿被两个陡峭的关节分成三段,上面布满了绒毛,尖端细长锋利无比,尖蟹靠它能爬上高大的礁石,在垂直的断崖上如走平地。现在,它穿行在牙缝里,干鲅鱼歪斜的肉丝被提起来,又塞回嘴里去,紧张的牙缝里一阵舒泰。至此,蟹腿也就没了用处,可能随手丢在船板上,也可能甩进海里——这种结局是我最担心的,那只受伤的蟹可能正在海的深处,仰头看着属于自己的腿漂落下来,蟹如果有知,也定然会垂泪。然后他回到原处蹲下接着吃饭。尖蟹肉很少,净是骨头,不中吃,本可无忧,却意外地被安排了这样的角色。
渔民吃饭最忌讳说话,四下里只有吞咽声。一次局促的午饭进行得井井有条,人群当中掺杂着我的父亲,他压低帽檐遮挡着海风,大口咀嚼的动作也带动着帽子一起一伏。
父亲不像他们那样蹲在船板上。他盘腿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撕咬着干鲅鱼,像撕一块旧布,烟尘四溢,那里面隐藏着死亡的快感。他平静地看着一只只尖蟹被拎起来又抛出去,一言不发,许多年来的磨炼,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水手了。这个波澜不惊的中午,海面上没有浪头,菱形的波纹反射着太阳的光辉,他抬起头望着前面空荡荡的水面,目光穿越海平面,却总被潮湿的水汽挡回来。干鱼有着棉絮一般的柔韧质地,悄然进入口腔内幽暗的骨质缝隙,扭曲的肉丝在黑暗中寻找攀缘的台阶,都被父亲咬紧牙关挡了回去。有一回,他再也支持不住,一股铁丝似的鱼丝塞进臼齿,周围的牙险些被挤倒,他也像其他船员一样猫着腰沿船舷前行。在船头,他扯起一片网,翻找半天,拎出一只蟹,这只蟹只有七条腿,不知被谁抢先掰过了。父亲皱皱眉,把它扔回海里,蟹的落水声被船的轰鸣盖住了。在海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尖蟹最多只能掰一条腿来做牙签,不可多用。不知是谁立下的规矩,居然被几代人严格地遵守着,沿用了许多年。对尖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父亲再次回来时,嘴里溢出了干鱼的味道,他的简单的午饭就此结束了。干鱼的咸腥气夹杂着口腔的温度,四处游走,这些气味飘在船板上,瞬间把干鱼的粗糙质地复原了,气味的斜纹罩在渔船上空,织成了薄薄的网。
父亲是有心的人。他也常用蟹腿做牙签,只不过用完蟹腿从来不乱扔,而是放到蓝布小褂的口袋里,锋利的尖角经常扎破衣服露在外面。同时放在口袋里的还有毛蛤、海螺、盛放烟叶的铁盒、火柴,毫不相干的东西胡乱放在一起,母亲埋怨过许多次,父亲依然我行我素。等我离开半岛以后,惊奇地发现,父亲的方法到处都在用。父亲每次返航,我都要翻翻他的上衣口袋。毛蛤、海螺照旧交给母亲下锅,我把蟹腿留下,晾在窗台上,几年积攒下来,也有一大堆了,开窗时经常被窗扇推出一些掉在地上,我们也懒得去捡。母亲常随手抓过一条剔牙,蟹腿的锋芒比针尖还要细,能搜遍任何细小的牙缝,用它搜索一遍,吸气时牙齿微凉,冷风沿着牙缝自由出入,我却再也不敢去碰它们了。那年,我和母亲同时拿着蟹腿,在墙根下剔牙,我用力过猛,被蟹腿的尖刺扎得血流不止,落在手指肚上的血触目惊心,鲜艳的底色上掺进了唾液,温热与咸腥的气息让我晕眩。母亲忙扔掉手里的蟹腿跑过来,轻轻掰开我的下颚,口腔里的秘密暴露无遗,一小截折断的蟹腿深深楔进了牙龈,母亲把蟹腿拔出来,牙齿周围立刻被火热的血包裹了,我久久不敢合嘴。多少年了,像蟹腿刺破牙龈这种血流如注的事情,仍然在暮色四合的院落里生长。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半岛,在退潮的海滩上再次看到颤巍巍前行的蟹,被它们庞大的阵容所震慑,禁不住暗想:它们的一条腿,又和什么人的牙齿亲近过?
三
父亲年轻时喜欢游泳,起先是在村里的池塘游,整个夏天都泡在里面,直泡得浑身发白起皱,手上脚上绽出了条条深沟,上岸半天还能挤出水来,后来又去海里游,日子久了头发里生出了盐碴,乍看去像落了一头雪。
八月的半岛酷暑难耐,人躲在屋里都待不住,穿堂风也是热的,夹杂着潮气,灼得人两眼冒出火来,躺在竹凉席上翻来覆去。那些年,父亲还很年轻,他走出堂屋,沿着树影走到河边,找一枝芦苇,把中间关节打通,叼在嘴里就能在水下蹲半天,有时他躺在浅水里琢磨事儿,水面上的粼粼波光不住跳跃着,也许只有在水底,他才会得到片刻的宁静,而那些偶尔走到水边的人却冷不防被他吓一跳。
听母亲讲完这些,我简直难以相信,父亲竟然耐得住寂寞,一个人潜到水底,我们在滚烫的夏季小心翼翼,不敢过多走动,即便躺着也是不住冒汗,夏天似乎和父亲无关。后来他学会了憋气,一个猛子扎出老远,在河的另一头冒出来,大股水柱从他脸上落下,水面上炸出波纹。
一年中的大半时间,他都是湿漉漉的,他躺过的草席因为常年受潮变了颜色,在灯光下侧面看去,有个绿色的人形图案平躺在席子上,后来这张草席散了架,冬天来时,父亲把旧席钉在房顶挡风。望着旧草席上那个模糊的身影,父亲端正的睡姿仿佛就在眼前,这么多年了,他睡觉还是平躺着,晚上睡下时是什么样子,早上起来时就是什么样子。
二十年前正是父亲生龙活虎的年代,他冒险出海做了渔民,母亲拦着不让他去,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母亲松了手——我在水里没事儿。可上了船才知道,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船上有鱼筐滚下水,总有人把踢他下去打捞,而父亲来这条船之前,都是几个人放下皮艇去捞。通常是后背挨了一脚,父亲就从船头到了水下,一个翻身露出水面,伸手抹一把脸,回过头来向船上怒目而视,那人也总会笑笑说:谁让你水性好呢?俺们都不会水。父亲愣在那里,直到海水漫过下巴才回过神来,忙分开波涛前去追赶鱼筐,船上站满了一排人,不住地喝彩。父亲也许会想,今天这是怎么了,手脚不听使唤,突突直颤。不过,当他双臂分水时,所有的不快都被他甩到脑后去了,终于,他把鱼筐甩到船板上,两只手扣在船舷上,待了一会儿,他从水里冒出来,晃了晃头,甩出大片水珠,船上的人纷纷躲闪,船老大高兴地说,往后这活儿还是你的。船上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傍晚,父亲光着膀子走进村,手里拎着湿透的衣服,本想搭在肩上,衣服还没干透,滴滴答答还有水,用手拎着还有水滴到小腿上,格外不自在,只好把胳膊探出去,远远隔着身子拎着,一进村口,路边有几个本族长辈在乘凉,其中有一位抖着缺口的蒲扇称赞道:真好!把爱好和工作结合起来了。父亲怒不可遏,回到家里就摔碗。母亲没作声,拿来笤帚扫走满地碎碗片,我在炕角,吓得不敢吱声,盯着地上的碗碴,忽然看到一片极规整的,它来自花碗的侧壁,深蓝的滚边疾走龙蛇,聚拢为一大朵团花,来不及细看,就被母亲扫走了。父亲下炕到了天井里,外面响起他的怒吼:不会水的浑蛋们都能出海!每到这时,母亲和我都不敢吱声了。
二十年以后,我没有接父亲的班做渔民,而是远走他乡,最终厕身媒体,谋得一份差事。那天在街上遇见几个旧时相识,他们见到我后赞不绝口:真好!把爱好和工作结合起来了。这时,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愤怒。这些善意的问候同样来自庸碌的年代,来自暧昧不清的庸碌群体。
(选自2019年第9期《青岛文学》)
原刊责编 章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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