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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川江鱼泪

◎陶灵


水猫子和水老鸦


川江江湾及支流、河口地带,水流平缓,打鱼人划着渔船,把水猫子和水老鸦放到水里,让它们用嘴巴和嘴壳子捉鱼。小时候,父亲有空时,经常带我去看。水猫子是俗称,学名水獭,鼬科动物,善于游泳和潜水。水老鸦学名鸬鹚,一种大型食鱼鸟。水猫子四肢短,即便站着,看起来也像是蜷伏在船头。它随时都被一根长绳子拴着,父亲说:“水猫子性野,不拴起,就游跑了。”水老鸦有时立在船头,有时站在渔船中间的篾席棚上。我问父亲:“水老鸦怎么不拴起呢?”父亲回答:“它的翅膀毛剪了的,飞不起来。”


江河上渔船有大有小,一种名“三块板”的小渔船在水面上轻盈如飘叶,用三块薄木板经火烤塑型后钉成,只能装下一人,坐在中间,双手握单桨左右划行。下河打鱼时背着三块板出门,打完鱼又背起回家。


一般的渔船叫小划子,比三块板大两三倍,前面第二个舱为鱼舱,用桐油灰艌了舱堵板缝的,不漏水,可临时养鱼。这种渔船前头无艄,后艄代舵,单桡,打鱼人左手掌艄,右手划桡。如果船尾也无艄,则推双桡前行。小划子渔船都是各自打鱼,不扎堆,下网、手打、水老鸦与水猫子等全套方法都会。打鱼人多为夫妻,吃住在渔船上,以船为家,过去生儿育女也不离船。父亲说,小划子造好后,下水时,要人多,一口气推下河,一切才顺畅。川江一带打鱼人,唐代的时候就驯化水猫子和水老鸦捉鱼。川东山区和大巴山一带的溪河有野生的水猫子,以前在乡场集市可以买到。这东西害怕雄野鸡的尾巴羽毛,打鱼人在船头一插上,它便不敢乱动。驯化的时候,便以此为标志。


据说,水老鸦最先从安徽一带买回来,驯化时怕它飞跑了,要剪掉左边翅膀上的六支羽毛。碰到大鱼时,它就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其他水老鸦马上赶过去,不一会儿,一只啄鱼头、一只啄鱼尾,抬着一条大鱼露出水面。江河汛期水浑浊,水老鸦眼睛会看不见,不能捉鱼。


水猫子捉的鱼比水老鸦的大,一般三到五斤。父亲说,他在汤溪河水非常清澈的时候,看过水猫子捉鱼。鱼在前面使劲跑,水猫子在后面紧追,本来追不上的,那鱼很笨,不时转过头来,看水猫子还有多远,当然就被咬住了。水猫子与水老鸦也合作捉鱼,水猫子钻进石洞中,把鱼撵出来,水老鸦等在洞口。打鱼人在它们的颈子上都紧系着一根细绳,捉到鱼后才吞不到肚子里去。它们含着鱼回到船上,打鱼人要解开细绳,奖赏一两条小鱼,或猪心肺之类的肉食。往往捉了鱼,它们都不轻易松口,虽然颈子上系着绳子,还是要往肚里吞,不过都卡在了喉咙里。如果水猫子吞了鱼,使劲踩它的尾巴,疼得它张嘴吐出鱼来。水老鸦吞了鱼,打鱼人把它倒提起来,用力甩,直到鱼掉出来为止。


有一天,我看打鱼人用手网打鱼,网撒出去,张得圆圆的,慢慢收拢,拔开手边一个网口,放水猫子下去。过一会儿,它钻出来,全身湿漉漉的,一抖,水散开了,毛也干了,但嘴巴上光光的,这次没得到奖赏。一连几次都放空,它眼巴巴地望着主人。最后仍然一无所获,打鱼人还是喂了条小鱼给它。


我在开县农村修堰塘时,有个外号王日白的老头来做活路,做着做着就摆龙门阵。年轻时他当草药医生,专医信羊子(淋巴结肿大),走乡串户,故事多,我也跟着听,从不制止。


有一次,他讲一个本家,东河的王打鱼匠,祖辈都打鱼,见天有几块钱的收入,缴了集体的留存,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也算是殷实户儿。王日白说,王打鱼匠只养了水老鸦,下了蛋再抱儿(孵化),越养越多。世上很多禽鸟自己不会抱儿,蛋靠日光孵化,而家禽中的鸭、鹅是由鸡母抱儿,想来,水老鸦蛋也只能放在抱鸡母的窝里。但王日白的龙门阵却吹得大:“王打鱼匠的水老鸦蛋,是人抱儿的。”


我一点儿不信:“你真是‘日白佬儿’,人怎么抱儿?”王日白急了:“我亲眼看到的!狭孔(腋下)夹起抱的。”于是,他讲了抱儿的过程。王打鱼匠一般请农村佑客(妻子或已婚妇女的别称)做这事,不但要给工钱,还包吃包住。这个佑客每天狭孔里夹着水老鸦蛋,睡瞌睡也夹着,不做其他活路。吃饭时,王打鱼匠的佑客才打一下替。大概一个月时间,就抱出了小水老鸦。


“不小心,蛋掉在地上了、夹破了,怎么办?”我很疑惑。


“用木板和布带子,把手和蛋绑起的,不会掉,也夹不烂。”王日白奓开两只手臂,学着抱儿的佑客样子,走了几步,说:“她白天都是这样子站起的。”


我很好奇,想知道真实原因,问:“为啥要人抱儿嘛?抱鸡母又不是不得行?”


王日白挺认真地回答:“水老鸦不是都可以捉鱼的,有的再怎么驯化,它也不会捉。人抱儿出来的水老鸦,通人性,才好驯化。”接着,又惋惜地说:“唉——王打鱼匠坐了牢!”我忙问:“请人抱儿也犯法?流氓罪?”那个年代,罪不光是犯出来的,也想得出来。“不是!不是!”王日白连忙解释:“记不起是哪一年了,东河涨大水,他打渡,淹死人了!”


王日白又叹息道:“王打鱼匠被抓起来后,佑客和娃儿在家卖了房子赔安埋费,一个原来殷实的家就败了。”


后来我在《开县志》上看到一条记录:“1974年9月29日,东河涨大水,王爷庙封渡。康家咀(嘴)王☓☓将渔船租给既无技术,又无执照的肖☓☓、张☓☓打卖渡,载客25人,船未能到达予(预)定靠岸地点,打张溜江翻沉,死16人,王、肖被判刑。”不知这个王☓☓是不是王打鱼匠?我没问王日白。


渔坊


我平时在川江见得最多的是手舀子舀鱼。竹竿上端做成丫形架子,网袋绑在丫口上,舀鱼人双手握住竹竿下端,站在岸边,顺流慢慢舀下去,直到双手够不着的时候再提出水面。如果网里没有收获,再来第二次,周而复始。一人操作,简便、灵活。


舀鱼时站的地方有讲究,才有收获。川江水流湍急,礁石横卧,形成很多的回流深水凼。凼里水温较高,是川江鱼的越冬场所,也都选择在里面产卵。它们习惯从岸边的滩头逆流冲进深水凼,就是民间所说的川江鱼喜欢斗滩,舀鱼就站在滩头的岸边,人称“手舀斗滩鱼”。这滩头名坊,或背、或嘴,如白鱼坊、聚鱼坊、舀鱼坊、青鱼背、鲟鱼嘴等,也有叫鱼藏石、舀鱼包的,但川江人把这些舀鱼的地方都统称为坊,说渔坊,大家都懂。渔坊的具体舀鱼点又叫漕口。


旧时,川江西陵峡一带的渔坊属私人或一姓氏的宗族财产,每年秋冬枯水期都要进行整修,方便舀鱼。葛洲坝水利工程蓄水前,可见秭归新滩猫子石上,刻有从清光绪十五年(1889)至民国二十年(1931)共四十二年间,对北岸渔坊进行整修的文字,其中写道:“若无漕口,即不能生活,更不能完国课矣……始建成永久衣食之基。”这个渔坊为一聂姓私产。而秭归茅坪一带的渔坊则属韩姓所有。清光绪年间,韩姓嫁女到一户龚姓人家,将野背以下江段的渔坊作为嫁妆,陪嫁到了龚姓,于是,茅坪一带渔坊有了韩坊和龚坊。1949年后,所有渔坊收归集体所有,成立渔业合作社。秭归县人民政府资助,建成较大的渔坊五座、漕口一百多处。腊月一过,川江舀鱼旺季到来,舀鱼人纷纷下河,日伴江水,夜守孤舟,坊不离人,网不空时,俗话说“秋水涨,不下河;春水涨,不上坡。”渔坊的每个漕口只能站一个人,大家轮流舀,每人九十九网,不能舀一百网,与“白舀”谐音。等轮子的舀鱼人,可在漕口的上游下舀子,捡漏网之鱼。舀鱼人之间有默认的规矩,没到九十九网就舀到四五斤的大鱼,必须立马让位下一个,再排轮子。后来川江大鱼少了,能舀到两三斤,甚至一斤重的鱼已算幸运,也得让位。


经验丰富的舀鱼人,都识川江上的渔坊。江北县五宝镇李老头儿,识水性,会看渔坊,一年到头都在下梁沱一带舀鱼。土改时分地,他没要,执意打鱼为生。夏秋两季,他都睡在江边背风的岩嵌下,地上铺一件蓑衣防潮。到了下半夜四更天,听到崖上石板路上有人说话或走路的声响时,他就醒了,爬起来裹一根叶子烟。抽完,抄起手舀子,披起地上的蓑衣就下河了。蓑衣可避天亮时的露水。最多九十九舀子,必有收获,并马上扛起网回家。每次舀到一两斤以下的鱼,他都会放生,对鱼说:“你还太小,再长两年再来吧。”有时,李老头儿扛着手舀子,走到渔坊,听听江水的动静,不下一网就回去了,说:今天鱼过了。也有时,他晚上正和人摆龙门阵,摆着摆着,突然说:“我去去就来。”边说边抄起手舀子就直奔河边。又是不出九十九舀子,定会有鱼。还有时,他舀着舀着,突然停下了舀子。旁边的人问他为什么?李老头儿回答:给“连二石”让路。川江边的老人一听就懂,舀子里进了大家伙,手里感觉像一条砌房子地基的“连二石”那样重,人纵有千斤力也拉不出水。这时如果不及时放手,连人带网都会被拖下去。川江边每年连人带网被“连二石”拖下水的舀鱼人不少,而多是老头子。


李老头儿一生没娶,活到八十几岁。最后几年扛不动手舀子了,帮生产队照保管室,吃五保口粮,无疾而终。


他说,我一辈子舀鱼,不该有后。


腊子鱼


川江上有一处碛坝,以前可用铁叉在水里叉鱼,得名叉鱼碛。早春的一天,在碛坝的江滩地边,我碰到一个栽苞谷秧的老头儿,说:要什么铁叉,我老汉小时候直接拿菜刀就可以砍到鱼。


我童年的时候,川江汛期涨水,淹没了岸边原先的草丛,小鱼虾大概被浑水呛了,直往里钻。站在水里,端起篾编撮箕,朝草丛舀去,一下子提出水面,都会有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虾在里面。半天下来,大大小小也有了一二十条,可以吃上一顿了。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舀到一种叫黄股头的无鳞小鱼,熬汤,色雪白,极鲜。


川江鱼多,种类也多,我叫得出名字的有鲤鱼、鲫鱼、草鱼、鲢鱼、鳜鱼、鲴鱼、鳊鱼、鲇鱼、鲖鱼和青波、黄颡、江团、花鳅、胭脂鱼,以及一亿多年前就出现了的鲟鱼。


鲟鱼有很多种,川江上主要是白鲟和中华鲟。白鲟体长,头更长,超过了自己体长的一半,如一把剑,也像大象的长鼻子,俗称剑鱼、箭鱼、象鱼。清末的时候,很多来川江的外国人记载,川江末端河段白鲟多,渔民大量捕捞,宜昌河街到处都在卖,价格便宜。有个英国人说,这鱼很大,几十上百斤,吃起来像牛肉一样粗糙。川江上有一句谚语:“鲇鱼跟着象鱼(白鲟)走。”意思是依赖别人,跟着沾光得好处。白鲟在礁石缝里捕食小鱼虾时,先用长头把小鱼虾赶出来,但它嘴巴生在长头的尾端下方,食物常被跟着的鲇鱼抢吃了。我生长在川江边,打从记事起,没见过白鲟。


那年我还在上小学,有一天中午上学路上,听说有人捕了一条大鱼,有几米长,在菜市街的国营东风旅馆里剖,我跑去看稀奇。坝子里围了很多人,那条大鱼就躺在地上。三个人正忙着从它的头和背上剖开,一个人稳鱼头,一个人掌开手(斧头),一个人用二锤一下一下地锤打。费了很大劲儿才破开,满满一肚子的鱼子。因为要上学,没看完剖鱼,我就走了。


回家后听周围的大人摆龙门阵,说这鱼叫腊子鱼,足足有一千斤重,被轮船的车耳巴(螺旋桨)绞伤了才捞到的。同街一户姓吕的人家,认识捕腊子鱼的人,弄到一盆鱼子,煮了吃后,几个细娃儿都流鼻血。


那个剖鱼的场面至今留在我脑子里,几十年挥之不去。


川江腊子鱼是俗名,学名中华鲟,古称王鲔鱼,过去又称龙鱼、鲟鳇鱼,生活在近海,每年从长江口洄游到川江与金沙江交汇一带产卵,第二年再带着幼鱼顺江而下,到海里生活。公鱼长到八年左右,母鱼一般十四年后,性成熟了,便洄游到故乡产卵。正是这种千里寻根、对故乡怀着眷恋之情的习性,鱼类学家伍献文先生深情地给它们取名“中华鲟”。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葛洲坝截流后好几年,坝下面经常可以看到中华鲟的尸体,都是为了去上游产卵而撞上大坝致死的。


中华鲟产卵一带,过去每年寒露至霜降时节,有渔民用滚钩专门捕捞腊子鱼。我实在不忍心说“中华鲟”这个名字。一副滚钩长几十米,食指粗的麻绳上,每隔一二十厘米用支绳绑上一根铁钩——将筷子头粗的钢条磨尖,烧红后弯成钓鱼钩形状,但无倒刺。滚钩一头拴在岸边的大石上,另一头绑着两百斤左右的石条,中间还绑有小石块,用小划子装起,划到江心,投入江中,等着腊子鱼过路。方法就这么简单,不需要什么技术,但只有老渔民才晓得在哪里布钩,他们认得到它往来的水路。腊子鱼过路时,滚钩深深刺入它肉里,不易滑脱,想逃掉,会越动弹越痛,只能等着就擒。当然,一般都是几百斤重的腊子鱼,也不会乖乖就范,它挣扎起来把小划子也会顶翻。渔民划着小划子跟它来回游动,慢慢消耗它的体力,等它游得没劲了的时候,再用绳子套住它的头、尾,拖到岸边。后来渔民在支绳上绑两根铁钩,腊子鱼上钩率增大,挣脱的机会更少了。这种专门捕捞腊子鱼的滚钩,有些地方又称大滑钩。


一个老渔民说,有一年,他一天捉到九条腊子鱼,大的九百多斤,小的五百多斤。年底,出席县里的捕鲟庆功会,吃到了专业厨师做的鲟鱼子宴,鲜美嫩滑。那个时候,上川江一带渔业社都有捕捞腊子鱼的生产任务,是上级下达的。一个大热天的上午,在江边的篾席棚茶馆里,听老渔民捉腊子鱼的龙门阵时,我突然一阵寒战,想着那江面当时一定被腊子鱼的血染红了。我不再称这种方法叫捕捞,而是“捉”。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天,巴县木洞一个渔民也用滚钩捉到一条腊子鱼,很大,跟他的渔船一样长,根本弄不上岸,只好用网罩住,跟它在江里游来游去。镇上一位姓许的老先生听说后,赶到江边,花钱买下这条腊子鱼,要求把它放了。被解网后的腊子鱼并没有马上逃生,这时,奇妙的一幕出现了:它围绕渔船慢慢游了一圈,然后一跃而起,蹦出江面二三尺高,再才迅速游走。有个老渔民说,这叫“跳滩”,是腊子鱼在感恩。


1974年10月,木洞的渔民又捉到一条腊子鱼,不过这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那天,从涪陵开来的机动船停靠码头的时候,一条千斤重的腊子鱼被车耳巴绞伤,浮出水面,几只渔船联合打捞起来,鱼肉拿到街上去卖,木洞很多人家都买了吃的。


上川江里溪渡口边的秦老汉,年轻时吃过的腊子鱼,不是滚钩“捉”的,也不是被车耳巴绞伤的。有一年冬天,叉鱼碛来了一群人治滩,有一天放炮,一声巨响之后,江面浮起一条大鱼,大得平时都没见过。放炮人把大鱼弄上岸,有人认出,是一条腊子鱼,五百多斤重。那个时候肉食紧缺,治滩队卖了一些给岸上的生产队,因为他们也派了人治滩。当时猪肉每斤六角八分钱,腊子鱼肉才卖五角二分钱一斤,便宜,秦老汉家买了几斤打“牙祭”。他说,那肉老得很,不好吃,又没油水,还要倒亏油来煮。语气随意、平和,好像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长江鲟鱼类的研究》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四年间,四川的渔业社共捉到847条腊子鱼,有12万多公斤。有一个渔民,连续十八年捉到379条腊子鱼,每年平均有21条。重庆李家沱的打鱼船,有一次捉到一条腊子鱼,太重,拖不起来,用河边陶瓷厂的卷扬机才拉上岸。后来,渔船分了一些鱼肉给陶瓷厂帮忙的工人。1981年的时候,重庆制作出一千多公斤鲟鱼子酱,外调北京款待外宾。也是在这年,四川开始严禁沿江各县市捕捞中华鲟、白鲟,并对渔民的捕鲟网具,按成色折价补偿。不过,这以后却很难见到它们踪影了。


(选自2019年第6期《延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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