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韵
第十八层不是地狱。
这样说,是因为有一个单位建高层住宅,有一个人死活不肯要第十八层,她说她想到了地狱,感觉住到了第十八层,心理上不舒服,如同被打入了地狱。
我觉得有点不可理喻。佛教的“三界”,指的就是天上、人间和地狱。但它与房子扯不上边儿,更与楼层没有一点儿关系。就像树是鸟的家,房子是人的家。和树一样,房子是一层一层地长起来的,它的根也扎在了大地深处。它做的是加法算式,是积累与重叠,是相同面孔与身材的复制与粘贴。
扯远了。讲一个与第十八层有关的往事。
省立医院。母亲、父亲和我。在第十八层的一间病房。
白天手中攥着一大把检查单,乘着电梯上上下下,逐个科室地排队等候检查。等全部检查完了,单子都交了出去,本该觉得轻松一点了,可一想到那些暂时没有结果的检查,正像一个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就在明天,在不远处张开大口,随时可能吞噬掉你,你还轻松得起来吗?于是心里又浇铸了铅水,一点一点地沉重了下来。尤其是一想到手术,眼前就闪现出鲜血、手术台、无影灯阴森森的恐怖画面,仿佛听到手术刀剪开皮肤的声音,麻木、冷汗、战栗,无一不感到切实的存在感,想想都不寒而栗。母亲平素生病时,是宁可吃中药都不敢打针的,甚至连扎在手上一根刺都不敢看不敢挑,如何面对冰冷的手术台?
熬到夜晚。母亲不笑,也不说话。病房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气息。雪白的床单和被子刺痛着我的眼睛。母亲没穿病号服,这让她看上去不像个病人。但她清楚,我们也清楚,疾病不再以感冒、发烧这类小把戏试探和考验她的健康,而是明目张胆地掠夺与颠覆着她,时刻准备着将她像一棵树一样伐倒。
母亲开始吃药了。那些包裹了糖衣的药片,与没穿糖衣的药片一样,都是一粒粒苦涩的谎言。她只用舌尖轻轻一舔,糖衣以融雪的速度化了,汹涌的苦味儿溢了出来,嚣张地飘荡在空气中。
此刻,我竟奇怪地盼望糖衣药片是糖衣炮弹,有恰到好处的威力,炸得母亲体内潜伏的疾病元神俱灭,让她重新满血复活,健康如初。
关灯。躺下睡觉。第十八层——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高度,是半空中的人间,我们在其中某个房间相互沉默。母亲侧身向内保持着一个睡姿,她一动不动,但我知道她没睡着,肯定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胡思乱想,想明天就要面对的检查结果,想埋下伏笔不可预知的将来。每一天,母亲在我们的陪护下,上上下下,出出入入于各个科室,任人摆布地站着、躺着,许多次深吸气、缓呼出,折腾了一天,紧张与压力让她疲惫不堪。现在她终于有空闲想心事了,这些心事没有来由,混乱潦草,就像许多面目模糊的影子相互纠缠与撕扯,弄得她更加疲惫与烦躁。她开始低声叹气,在床上烙着饼,烙了左侧烙右侧,仅仅一会儿,又烙了回来,就像一盘不停地反复倒带子的磁带。床在她身下摇晃欲坠,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忍不住疼痛在呻吟。母亲本身就是一个心事极重的人,脆弱沉默与敏感多虑戏剧性地集中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如今猝然面对疾病,这一切擦出了焊花,照亮了她绝望和悲观的脸,也洞彻了母亲内心的消沉与绝望。我也毫无睡意,一点一滴地努力想着白天的情景,它们中有些像刀刻似的清晰,有些轻描淡写得若有若无,有些则彻底凋零捡拾不起了。
月上西楼,一下子将一大盆月光从西窗泼了进来,就在我们一家三口的床前,靠近卫生间的那一片地方。今晚月光真好,白到了骨头,散着纯银的光芒,却不冷清,也不凄凉,就那样静静地照着,暖暖地亮着,像一大束银白的火焰,里面蕴含着怎样的慰藉与安详。这是一个多么盛大的慈悲啊,就像某个节日带给我们的。
月光之杯,注满哀伤之水。人是一条河,流着流着就断流了,有时是因为意外,有时是因为疾病,寿终正寝的则一路跋涉奔流尽了属于自己的航程。当生命之河被疾病无情地阻挡时,最终总是要面对干涸断流。那些生命像一截截或长或短的蜡烛,燃烧着哀伤和幽怨,在生命的最后尽头,留下的灰烬多么像不甘甚或不舍的眼泪啊。
一只蟋蟀尖尖的牙齿咬破黑暗,展翅歌唱了。嘟——嘟,嘟——嘟,热烈,绵长,坚忍,嘹亮,就在那一片月光中。
一只蟋蟀在第十八层歌唱了。我不知道它最初的家在哪儿?是如何从楼下的草丛深处上来的?是像我一样乘电梯吗?又是如何进入这房间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我们住进这间病房前,它已经在这儿了,每晚泊着月光歌唱。是我们和疾病打扰了它。荧光灯闪亮时,它捺着性子保持沉默,等到灯灭了,月亮升起了,月光泼进了房间,它开始歌唱了。
我仔细地寻觅它,却看不到它,我似乎发现了它的影子,覆盖了一整片月光。我不敢动,更不敢起身接近它,那样会惊吓了它,让它停止了歌唱。
我躺在床上,听它的歌唱,嘟——嘟,嘟——嘟,仿佛嘬起嘴唇唱出了自己的骄傲与悠闲,在第十八层。母亲,还有父亲,谛听与应和着这歌唱鼾声起伏了。嘟——嘟之外,加入了两种不同的鼾声,黑夜更静更深了,像打开了一条又长又广的海沟。
关于第十八层,当我反复倒放记忆的胶片,唯一也是最先跃出的就是那一只蟋蟀,正泊在好大一片月光里歌唱,那月光慈悲如佛,那歌声金声玉振,我苦难病弱的母亲迎风卓然挺立,安然睡去。
(选自2019年第11期《黄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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