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行走是什么?行走的意义,除了让目光沐浴美景,还能有精神上的思考。移动中的思考,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它可以漫无边际地飞翔,也可以在某一节点上,向下、向深,不断开拓思想的深度,同时也让“生活与想象”“想象与创造”之间搭建一座奇妙的桥梁。
思想的火花,可以在这座桥梁上飞溅起舞;同时飞溅的火花,还可以再造一座精神之桥。
我不明白,在这个朗朗秋夜,我的思绪为什么如此飞扬?为什么会想起那么多有关而又无关的“故事”?
因为各种机缘,我几乎走遍了内蒙古大地。那段时间,书包里装的书是约瑟夫·康拉德的长篇小说《在西方的目光下》。这部书是康拉德创作高峰的结束,也是他最后一部经典之作。关注这部书,还与一种观点有关。一个叫梅尼克的评论家,说康拉德写作这部书的目的,是要“抵制轻易复原想象的生活”。康拉德没有赞同,但也没有表示反对,我猜想,康拉德的内心算是认可了这种观点。
很多年前想起梅尼克的观点,还有康拉德的小说,正好站在一片“怪石林”中。当时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那些裸露着肌骨的怪石,看上去阴森可怕。阳光下的恐怖,好像要比黑夜中的惊吓更加令人胆战。我小心地走在崎岖的山上,只能盯着脚下,稍微不小心,就有可能摔倒。空气仿佛静止了,周围没有一丝风,身上的毛孔那一刻全都张开了,感觉汗水在肆无忌惮地往下淌。
这片“怪石林”,有一个很怪的名字——海森楚鲁。这里各具形态的怪石,属于独特的风蚀花岗岩地貌。海森楚鲁在蒙语中就是“像锅一样的石头”。在这里,没有人的踪迹,鸟儿也没有,只有古怪的石头。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你几乎找不到一块相似的。所有的石头都不一样,只要静下来细细端详,你就能看出来,身边的石头,可能是一只猴子、一头熊、一头猪、一只鹰……或是其他动物、植物的样子。数千万年前,这里是大海的深处,岩石经过海水的浸泡、冲刷,形成了各种形状。后来地壳变化,这里又成为陆地,于是这些石头在经过了千万年的风沙打磨之后,逐渐形成了现在这种奇特的样子。
我也不知为什么,彼时骄阳下突然想起了康拉德的小说,想起“抵制轻易复原想象的生活”的观点。我曾经站在读者的角度,在心中反对这种说法。但是站在写作的角度,似乎又是很赞成。写作者笔下的“生活”,应该是写作者“想象”出来的。但如何“想象”?显然来自真实生活;但来自真实生活的“想象”,又绝不能是轻松简单的“轻易复原”。一般情况下,道理都很简单,说出来总会使人恍然大悟。
从海森楚鲁回来的那些日子,我又想起遥远的少年时代。想到了一个叫“三条石”的地方。我也不明白在康拉德的召唤下,为什么会有如此大跨度的想象飞跃?
“三条石”是天津的一个地名,“三条石大街”现在依旧存在。这条大街的历史,最早追溯到1860年。早先这条街道丈余宽,长不过一里,也有过别名,叫“铁厂街”。在至今一百六十年的时间里,它有过辉煌,有过低沉,有过心酸,也曾长时间被人遗忘。但无论怎样的境遇,“三条石”曾经在某些方面有着天津文化的特征,有着齐鲁文化、燕赵文化的背景,也与运河文化密切相关,甚至还有着近代中国历史的真实写照。
我不断梦见“三条石”,梦见少年时代热闹非凡的景观,还有许多不曾经历过的浩大场面。这样的梦境在那段日子里反复出现……后来我就前往“三条石”。再然后,我在伤感中写作了一篇小说,名字就叫《三条石》。我复原了许多陈旧的往事,但绝大部分的往事,都是我想象中的往事;或者说,是复原了我梦境中的往事。
就像康拉德一样,绝不轻易复原。一定要有“自己的想象”,要有自我飞翔的思想基点。
抵制轻易复原想象的生活——多么宽阔的没有篱笆的想象边界,可以无边无际地联想,可以深入到生活的所有领域。在这个晴朗的秋季里,我已经无法阻拦自己的回忆。
我曾经无比向往校园,当年高考落榜,曾经痛哭,一度消沉。赌气一般要与校园永远告别。但心中却是不曾放下。今年夏季的一天,我和许多作家一起行走,走进天津的一所大学。我记得那天真是太热了,应该有四十摄氏度,地表温度可能还要高,走近汽车,能够嗅到来自轮胎的浓烈橡胶气味。
这所大学是华北地区的一所名校。拥有一座建筑风格独特的校园。建于1921年,西式建筑,由一名法国建筑师设计,折中主义风格,平面布局对称,转角处设有壁柱,罗马式拱窗,带有大时钟的法国罗曼式大穹隆顶。学校里还有一个博物院,有生物及植物标本,年代久远。馆藏如此丰富,在全国大学都排列前位。无论是大学本身还是独特的博物院,都深藏着悠久的传说。
写作者如何与大学生对话?最好的途径就是深刻阅读。深入探讨读书给生活、给人生带来的帮助和启迪。
读书与我们生活密切相关。没有人能够准确预见自己的未来。但尽可能提早清晰人生方向,知道自己可能做什么,这是可以提前商讨的。这种“商讨”极有可能来自阅读。这样的说法来自罗兰·巴特的启示。他曾经说过“从人的身上读出书来”,那么逆向思维,阅读就可能“从书中读出人生”。
别人的经验是可以借鉴的,而读书就是最好的借鉴。这种借鉴,还能在阅读间隙或是之后,能够更加持久地进行思考。
去世不久的美国著名作家菲利普·罗斯,曾经与世界多位大师进行深刻对话,其中在与昆德拉对话中,昆德拉真诚地说:“如果一种恐惧在人类心里存在久了,那么就一定趋于发生。”
这句话对于即将走出大学校园的大学生非常有帮助。担心找不着工作、担心创业失败等等,这些熟悉的担心,曾经“恐惧”过大学生的内心。但是罗斯、昆德拉已经在1980年就告诉我们了,千万不要恐惧,否则恐惧一定发生。所以你去阅读菲利普·罗斯的《行话》吧,那里面有着更多的人生经验,那都是文学大师们认真总结的。
超凡的思想,能够穿越时间的风尘,在极为遥远的前方,向你展示独特的经验。
柏拉图在他的“会饮篇”中,对美与哲学修养,做过精辟的阐述。他说:“美的方式是拿高尚的方式来对付高尚的对象。”什么是高尚的方式?什么是高尚的对象?阅读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翻译的柏拉图的《文艺对话集》,会有收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读书要选择版本、译本,这是最基本的经验。
读书除了阅读经典,还应该稍微“偏门”一点。比如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托·蒙特罗索的作品,他的《黑羊》每篇文章字数都很短,可以在课间休息时看上一眼,绝不耽误时间。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的《阿克拉手稿》也非常有趣。是什么体裁?小说、散文、随笔,似乎是,似乎又不是,真是不好界定,但没有关系。“他们选择了自己要走的道路,或许只在与死亡面对面时,才明白自己的目标所在。”保罗·柯艾略说。
读书是不分国界的,但在关注外国文学、外国思想的同时,对中国文学、中华精神的阅读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尤其是漫行在西式建筑的大学,尤其是讲着外语的大学生,似乎更要多读一些。李白、苏东坡、李商隐的诗作要看,《红楼梦》《史记》更不用说了,譬如你只有读了《聊斋志异》和《南柯记》,才能站在更高处,才会清晰明白博尔赫斯的梦境,也就不会再为《圆形废墟》格外亢奋。
抵制轻易复原想象的生活。所谓“抵制”,再明确不过了,抵制的是“轻易”。而生活的“复原”,在于怎样进入内心深处。
进入内心,就是记住。
寻找记住的理由,好像是一件无用之事。为什么寻找?一生之中,肯定会忘掉许多事,但记住的事,又并非都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许多寻常小事,却能莫名其妙地持久牢记,甚至一生都不会忘记,总会在某一个节点,突然走到眼前。
十六年前,我居住的那片小区,刚刚开发,平日大街上冷清空荡,即使炎热夏夜也寂寥得看不见乘凉散步的人。那天晌午,我有事出门,看见无人的街道上,走着一位穿着杏黄色超短裙的青春姑娘。她的右腿是假肢,不锈钢的假肢,没有任何“伪装”,就那么骄傲地裸露着。这位个子高挑、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杏黄色超短裙的“假肢姑娘”,在骄阳下走得很慢。她身材挺拔,健康的左腿修长笔直,把她的假肢也衬托得特别好看。她像是突然降临在大街上,等我“惊醒”过来,眼前已是空空荡荡。过去那么长时间了,我竟然还能常常想起,像一幅美丽的油画镶嵌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从来没有想过记住这幅“油画”的原因。
但作为写作者来说,你记住的事,则一定要寻找理由。一个作家,凭什么能够让人牢记?当然可以凭借作品。因为《战争与和平》,你永远会记住列夫·托尔斯泰;因为《少年维特之烦恼》,你永远会记住歌德。
但有的时候,又不仅仅是因为作品。比如说到秘鲁当代文学,总会立刻想到一个人。但我想起这个秘鲁人,真的不是因为他的作品——尽管他的作品获奖无数在世界享有极高盛誉,尽管他曾是第41届国际笔会会长,尽管在2010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尽管他被称为“结构写实主义大师”——而牢记住了他。他,就是拥有双重国籍——秘鲁和西班牙的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我不想谈他的《绿房子》或者《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因为没有看完。之所以没有看完,坦诚地说是看不下去。也不想谈他的结构主义,更不想谈他的“话题衔接法”创作。
那么,为什么我还会记住略萨?因为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萨曼塔·施维伯林是西语文学的希望。
施维伯林是谁?阿根廷女作家,出生于1978年。我看过施维伯林的小说,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讲述表面的凶恶,还有深藏起来的凶恶。就像一位我尊重的作家所讲的那样,小说无论是叙事还是叙述,应该“涩一点”。这个“涩”,可能理解为“独特”,或是“内涵”,或是故意的“掣肘”。施维伯林的故事,就是有点“涩”。
话说回来,一个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家略萨,关注另一个国度的年轻作家施维伯林,竟然还要使用那样辽远的词汇。这让我感动。也让我看到了作家应该具备的品质——胸怀的宽广、精神的辽阔。
我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在特别快乐的时候,除了幻想还有悲伤,漫无边际的往事会像洪水一样迅疾裹挟我的身体和大脑,那一刻思维无比错乱。
从辽阔的内蒙古,从西方建筑的大学校园,终于回到我生活的城市。行走的脚步,最后总会回到原点。
我生活的城市天津,是一座靠海的城市,从1860年到1945年,将近百年的时间里,这里曾经是半殖民地,被九个国家用貌似公正的“条约方式”瓜分。这里至今还有着各种域外风格的建筑。
我没有在那些巴洛克式、哥特式建筑里生活过。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我居住在中国式民居里,走在异国建筑风格的街道上。这样的生活经历,让我从儿童时代就对世界有着太多的好奇,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以来,总是有着想要探究任何事情的心理。在可以阅读文学作品的小学时代,我想变成《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在异国风貌的建筑上空像鸟儿一样飞过。
阅读和写作,生活与想象,让我有了成为孙悟空的可能;有了无拘无束的思考,使得身体与精神都能无限飞扬。
当然,也就有了关于作家、作品还有阅读的种种思考。
这又让我再次想起“假肢姑娘”。我至今还在想象那个有着骄阳的晌午,她独自一人去干什么?
阅读所带来的种种思考和联想,具有无穷的渗透力,可以蔓延在生活的每个角落。假如没有阅读和写作,我还能持久记住那位一闪而过的十六年前的“假肢姑娘”吗?
记住作家略萨,是因为他的胸怀;记住作家康拉德,是因为他的不可理喻。记住“胸怀”容易理解;而“不可理喻”,同样值得记住。
无论如何,“怀疑和联想”是阅读的基本纲领,也是面对生活的思考支点。我不能面对伟岸只能一味赞颂,应该让我拥有“怀疑”,应该让我拥有“联想”,应该让我拥有“思考”,这样,才能让阅读充满丰厚的意义。
就像我永远在思考,天津街道有那么多西方建筑,但街上的人们永远都是中国思维;就像我永远都在琢磨,那个“假肢姑娘”现在怎样了?还有在遥远的海森楚鲁,怎么就会突然想起康拉德的小说,想起“抵制轻易复原想象的生活”?
生活、阅读;怀疑、联想;思考、深入。这是多么充满韵味的关联。而这一切全都来源于行走。
在这个朗朗的秋夜里,我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选自2019年第11期《黄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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