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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聆听鸟语

◎赵丰


远古,鸟破天荒地叫了。科学研究认为,地球上最早的鸟,出现于晚侏罗纪,距今一亿五千万年左右。1861年,考古学家在德国南部发现了第一个始祖鸟化石,将它命名为始祖鸟。在我的意识里,这个世界最早的动物声不是恐龙的,也不是猿猴的,而是始祖鸟。是它,唤醒了大自然的沉寂。最初,山川、河流、森林、海洋都哑巴似的无声无息。某日清晨,一只始祖鸟突发臆想,张开喉咙“啊”了一声,于是声音诞生了。


打开《诗经》,我聆听到了那么多的鸟语。《诗经》三百〇五篇,七十六处写到鸟,合并重复的鸟类,整部《诗经》提到的鸟儿有三十三种。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我听到了相伴在河中小洲的雎鸠在“关关”和鸣,听到了黄鸟(黄鹂)在灌木丛中的“其鸣喈喈”,听到了燕子目睹亲人别离时的“泣涕如雨”,听到了雉(野鸡)飞向远方的“下上其音”,听到了鸿雁在空中翩翩飞翔的“哀鸣嗷嗷”,听到了沼泽深处的鹤在惊天长鸣:“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这些鸟语,将三千年前的华夏之野装点得灵动迷人。


这个世界,到处都有鸟的影踪。英国作家爱德华·格雷以“乡村人”的身份步入鸟的世界,对众多鸟类的生活习性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观察,用极富文采的文字写出了《鸟的魅力》,以梦幻般的手法记录了数以百计的鸟鸣,向我们展现出鸟类无与伦比的天赋。


听懂鸟语,是人类认识自然、解密自然的一把钥匙。春秋时期鲁国的公冶长是孔子的弟子,其识鸟语故事最早见于南朝皇侃著的《论语义疏》。从卫国回鲁国的边境上,公冶长看见一群鸟儿争相呼叫着飞向一条河,走不多远,又见一位老妪在那儿痛哭,于是问她为何而哭,她回答儿子前天出门至今未回。公冶长说,我从鸟的叫声里听出它们在啄食死人的肉体,你去那儿看看吧,恐怕就是你的儿子。老妪去到河边,果然是儿子的尸体。老妪报案,村官认为公冶长是凶手,将他关进狱中。狱中第六十日,公冶长看见群雀伏在狱栅上惊叫,便对看守说:“雀鸣啧啧,白莲水边有车翻,覆黍粟,牡牛折角,收敛不尽,相呼往啄。”狱长派人验看,果如其言,于是释放了公冶长。


雀有数种,公冶长目中所见之伏在狱栅上的雀,当是黄雀。


这是现存公冶长识鸟语故事的最早版本。皇侃在书中言,此故事出于《论释》。此书已不可考,可能是以传说故事解读《论语》的杂书。


两晋南北朝往后,公冶长识鸟语故事只是口耳相传,罕有文字记载,但是关于他识鸟语一事已脱离了传说的困囿,被许多唐朝诗人充当历史典故,如李白之《空城雀》,白居易之《鸟雀赠答诗序》。到了明清,公冶长识鸟语的传说抛开了《论语》的叙述倾向,增加了平民视角和民间意义,体现了一种叙述者与倾听者的民间狂欢,如《青州府志》转引的清代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禽虫典·雀部》之“雀部外编”。


从鸟的叫声里,可以感知到人性的美。


麻雀是鸟类里的平民。它的身上,带有一种泥土的气息。落叶色的羽毛下,是毫不起眼的躯体,先天就注定了鸟类中的“平民”身份,无法为自己赢得美誉。也许正因为如此,它在关注着普通人的生活。或喜或忧,都是百姓的情感。它“唧唧”的短促叫声,好像在吐着“饥”音,总想找东西填饱肚子。现在,一想起童年时的饥饿感受,我便替麻雀们忧伤。


有时,麻雀的发声听起来是“喳喳”。我注意到,一旦一只麻雀发现了食物,便发出“喳喳”之音,招呼同伴一起来吃。于是,这“喳喳”与“唧唧”就有着细微的区别。与同伴分享而非独食,这是人性美。


经常听到有人在问,人性的美究竟表现在哪里?


无私,关爱,它离不开这些词语。


祖母是一位瘦小的妇人,对麻雀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每次碾过谷,她会在老屋的窗台上为麻雀撒上一些。窗台面积窄小,麻雀们便利用了紧挨窗边的一棵拐枣树。一只麻雀衔走一粒粮食,会马上返回树枝上。数十只麻雀,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在树枝与窗台之间穿梭着,形成一场褐色的疾雨。


二十世纪中期,一场消灭麻雀的运动铺天盖地而来。可是,祖母却舍不得捣毁屋檐下麻雀的窝。麻雀懂得感恩,对关爱过它的人,会表现出一种亲近。有时,祖母闭目在拐枣树下小憩,就有麻雀落在祖母的肩膀上。它们目光安详、柔和,仿佛在感应祖母的心跳。


祖母是在屋檐下去世的。那年她七十三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叫你商量事。”这是乡下的民谣。吃过午饭,祖母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打盹儿,忽然就栽倒在房檐台上。那会儿,父亲不在家,母亲在屋后喂猪,与祖母朝夕相处的麻雀惊叫着在母亲的头上盘绕,仿佛向母亲报丧。它那一刻的叫声,节奏更加短促,而且接连发出一长串,声调里饱含无比的悲戚。那样的感觉,是母亲后来意识到的。她在向我诉说时,目光里有许多的迷惘。


在鸟的世界里,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比麻雀更通人性的鸟。


祖父曾经从两只大雁的身上感知过鸟的人性美,并催发了他的人性觉醒。一个傍晚,祖父在秦岭化羊峪那面山坡种谷时,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大雁,带回家用绳子拴在窗前,打算第二天在锅里煮了吃。那天夜里,又飞来了一只雁,两只雁依偎着,叽叽咕咕说了一夜的话,像是在安慰,像是在说爱。两只雁凄婉缠绵的声音,让祖父动了恻隐之心。清晨,祖父发现两只雁脖子缠绕在一起,绞死了。祖父的心灵被深深震撼了,于是打消了罪恶的念头,在种谷的那面山坡上挖了一个坑,将两只雁合葬了。从此,祖父不让我伤害任何一只鸟。年幼时,我曾跟着同伴们一起用弹弓射杀树上的麻雀,祖父非常生气,好多日子都不再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抚摸我。


是祖父,唤醒了我的爱鸟之心。


一种鸟,它的叫声具备着关照人间疾苦的意义,我如何不感动?


我常常攀登近在咫尺的秦岭,说白了,是为了聆听鸟语。从地理和气候的概念区分,秦岭是中国南北的分水岭,适宜于不同环境要求的鸟在其中生存,种类有17目52科399种,约占中国鸟类总种数的34%。


秦岭有种体型非常小的鸟,名为观音雀(鹧鸪),红嘴,身上至少有五六种色彩,叫声细小:“啊呜——啊咕——”我只有格外细致地倾听,才能捕捉到它那优美的音调,稍不留意,它就会从我的耳边划过。春暖花开,晨曦照耀,它们飞落在高高的岩石上或树枝上,一鸟高唱,群鸟响应,此起彼落,遍及山野,带来了春天的勃勃生机。雄性的观音雀十分善斗,为了保护自己的巢区,两鸟相斗时,一方叫着:“啊呜——啊咕——我欠打——我欠打——”另一方则回应:“啊呜——啊咕——我叼叼——我叼叼——”


有时,我会近距离聆听观音雀的叫声。它们观察了我好一会儿,大约觉得我对它们没有恶意,为了能够让我更清晰地听到它的叫声,便从树上、草丛中或者岩石上跳跃着靠近我,我看见了它鸣叫时尖细嘴巴的一张一合。凝神倾听,它的叫声如同佛语禅声,在一条小溪布满鹅卵石的溪道上缓缓流淌,最终化为一缕缕瀑布飞流而下。


一种俗名白头翁、学名白头鹎的袖珍鸟,体长只有17~22厘米,额至头顶黑色,黑嘴,两眼上方至后枕白色,形成极为醒目的白色枕环,腹白色具黄绿色纵纹。它吃树身上的害虫,是保护秦岭林木的益鸟。它的双音节叫声为“句饿——句饿——”那夏雨般清爽的韵律,似乎触手可及。


戴胜像一个人的名字,然而却是秦岭的一种珍稀鸟。它的头顶仿佛花冠,嘴形细长,身体由淡棕栗色、棕褐色、红褐色、黑褐色、棕白色、铅紫色、铅黑色、白色带斑等多种色彩组成。我是在秦岭深处的菜籽坪见到它的,飞行时两翅缓慢扇动,一起一伏的波浪式前进。停歇或落地时,羽冠张开,形如一把扇。鸣叫时,它冠羽耸起,旋又伏下,随着叫声,羽冠一起一伏,喉颈部伸长而鼓起。它发出“扑扑——勃勃——”粗壮低沉的声音,但听起来舒适温暖,犹如夜间光芒闪烁的琥珀一般。


夜色渐起,秦岭安静下来:溪流、草木、岩石,只有夜风。此刻,是山中大鸟鸣唱的天下,譬如鹰,翅膀扑棱棱飞过树丛,或“嗷嗷——”或“咿呀——”叫着,令我揪心。当它飞至悬崖之顶时,会发出“嗥——嘎——”的狂叫,响亮、尖利、辽远,苍凉之声冲入九霄,划破夜空的寂静。


鹰被称为苍鹰。苍为六弦之首,为极高的弦首,有无限的可能性与定义,与天地万物组合成高远之象:苍天、苍云、苍海、苍浪、苍风、苍生、苍老、苍凉、苍音……它的叫声,隐含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与孤独的勇气,凝聚着某种远远超拔于现实背景之上的英雄主义。在鸟类中,唯有鹰可以用“苍”冠名。在先民部落里,鹰是一种图腾的形象,至今,印第安人仍传唱着有关于鹰的优美古歌。


长空战栗,山谷震荡,余韵悠长。唯有鹰的叫声,才可以达到如此的境界。


数百种鸟鸣,将秦岭构造成一个禅意的美妙场境。


鸟语,你只有从中感受出禅意,才可以称得上智者。


宋代诗人李流谦《遣兴七首》中的“鸟语度溪风”是禅意,同为宋人的徐寿仁在《题昼寂轩》诗中的“鸟语惹花阴”也是禅意。明人苏濬借用徐寿仁的这句,在《鸡鸣偶记》中直抒胸怀:“风光月霁,是吾心太虚真境;鸟语花阴,是吾心无尽生意。”唐大历年间曾任杭州司马的李端晚年辞官隐居湖南衡山,在大自然的鸟声中静享生命的禅意:“坐竹人声绝,横琴鸟语稀。”唐诗人方千举进士不第,便隐居镜湖中,湖北有茅斋,湖西有松岛,每风清月明,携稚子邻叟乘小船往返于书斋与松岛之间弹古琴,听鸟语,吟出一首《重寄金山寺僧》,其中那句“鸟语答幽禅”,是谛听鸟语时的神来之笔。


倚栏听鸟语。这是南宋诗人陈必复《领客游闻人氏省庵园》诗里的佳句。一扇雕花的窗,窗里有阑珊的花木,一盏镂空的灯笼,一条卵石小道,一面涟漪小湖,一缕兰花清香,一丛碧绿苔藓,这些美妙的背景并没有打动诗人,他只是身子歪斜在雕花镂空的栏杆上,沉浸在鸟语中。“鸟儿在唤醒我的禅心吗”?他这样想着。


夏日的正午,我在家乡涝河的出山口看到了一群野鸡,它们疾速地飞过,投射下来一片片清凉的暗影,这些细碎的斑点在山坡上滚动。凝神间,我听见了它们相互呼唤时清脆的声音,时而“柯——哆——啰”,时而“咯——克——咯”,突然受惊时,则爆发出一系列尖锐的“咯咯——”声。它变化多端的鸣声,如花腔的情歌,押韵的诗诵,冲锋的号角,山水的咏叹,如此打动我的心弦。


野鸡名字不雅,却是古老的鸟,学名为雉。谁也无法探究到任何一种鸟的历史,尽管这样,野鸡的生命无疑是古老的。魏晋时曹丕的《善哉行·其一》诗里就有它的影踪:“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能与猿猴在一个天下共同生活的鸟,它的岁月该有多么漫长呢?


父亲在晚年,大多时间是坐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葡萄架下闭目养神。葡萄架上小鸟鸣啼,更高的上空大鸟欢叫。他并不睁眼,而是用心体验和享受各种鸟的叫声,布满皱褶的脸绽露出幸福的微笑。一旦鸟声消失了,他会怅然若失地睁开眼,一只手掌搭在额头向高处仰望。我知道,他在寻找鸟儿的踪迹。


父亲不晓得南宋诗人曾几,没有读过《闻禽声有感》里的这句“坐闻幽鸟语”,但他拥有了那般的精神境界。


用心灵与鸟语对接,这是何等美好的生命状态。


我想表白的是,当一个人不再以生活享受为幸福的标准,不再以金钱、权力、地位、美色作为衡量生命的价值取向,而是痴心于某种大自然的物象时,他的生命才会呈现出别样的风景。


聆听鸟语,就在其中。


我能否如春秋时的公冶长一样听懂鸟语呢?能否像爱德华·格雷和父亲一样,与那些用心灵聆听鸟语的古人一样,坚守住执着的信念,让鸟语陪伴自己的生命与灵魂呢?


唯有天知地知。


(选自2020年第1期《北京文学》)


原刊责编 张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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