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一群羊密密匝匝地走在乡间公路上。
旅游车减速停下,耐心等待给羊群让道。
羊的个头长得很接近,脑门白色,尾部肥大,毛色红棕,耳朵上方长出深深浅浅的两只羊角。也有些白羊混在队伍中,特别打眼,有的屁股上涂上了蓝色颜料,有的剪出一个大平头。那是牧民为了便于区分是谁家的羊。
骑在马上的一位“半克子”牧民挥动长鞭,像劈开一条河流,把羊群分成两半。羊一点也不慌张,迈着小碎步,呈人字形打开队伍的闸门。车重新发动,缓慢地从羊群中驶过,羊并不为身边经过的庞然大物所惊扰,互相摩挲着身体继续赶路。羊没有表情,抿着嘴,昂着头,看着前方。
我也从车窗外看到了,前方是连绵起伏的巴尔鲁克山。
第一次到新疆塔城,文学家茅盾说她是中国西北的最后一个城市,从地图上丈量,她是离海最远的地方,而蒙古语的意思是“旱獭出没之地”。我在塔城最先听人说起的不是山,也不是消失不见的旱獭,而是叫巴什拜的羊。半小时前,原籍甘肃后在山东长大却嫁到塔城来的年轻女导游正编排着它们:“头戴小白帽,身穿大红袍,尾巴分两半,好吃最难忘。”
巴尔鲁克山在塔城之南,与人们熟悉的北边“界山”——塔尔巴合台山遥遥相对。从大比例地图上看,它像“雄鸡”顶端弯曲向下的那片漂亮羽翎。全长110公里的巴尔鲁克山脉,西南宽,东北窄,宽窄比例达五倍之多,像一把大扫帚,把帚尾扫向西北偏北的中哈边境。
“巴什拜!”羊群被甩在了车后,来自四面八方的漫游者,隔着玻璃欢快地唤着羊的名字。它们没有表情,也是用看不出情绪的表情和你告别。也许再次相见的时候,是在一张吵闹的餐桌上。食客不会记住一只具体的羊。
外面的阳光过于炫耀,它们心思涣散,或许听得不够真切——车的轰鸣像偶遇的蜂群嗡嗡嘤嘤,我们的呼唤掺杂其间,它们错以为是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没错,巴什拜也是那位在巴尔鲁克山区裕民县吉他克乡出生的受人尊敬的哈萨克族男子的名字。成年后拿着父亲分给他的一百多头羊和一群马,倚仗一次偶然发现的成功交配,他成了巴尔鲁克山区的人生赢家。
有人说,是山上那种一百多公斤重的野生盘羊误撞入了他家的羊圈,与哈萨克土羊交配后,生下的红棕色仙脸大尾羊。那些盘羊野性十足,抗御寒冻的能力特别强悍,即使零下40℃,照旧在雪地上自由行走觅食,杂交的后代也是骨骼强健、抵抗力强。也有人说,是勤快好学的巴什拜在草原上摸爬滚打,向老牧民谦虚求教,把从苏联引进的叶德尔拜羊关进了羊圈。
巴什拜欣喜地发现,仙脸大尾羊生长发育快、成活率高、适应性超强。大尾们的到来,让家圈的羊越来越多。他不得不雇用牧民来放牧,也不得不一次次把羊圈的栅栏拔起,再建一个更大的羊圈。羊群是草原上财富的象征。巴什拜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牧主,富甲一方。他的羊群在牧场上一出现,人们都要侧目注视。羊腆着圆滚滚的肚子走过的草地,来年又长出一片丰茂浓密的绿色。
如果只是拥有无以计数的羊,也许不足以让人记住这位草原上富有的大牧主。人们津津乐道地叙说着,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巴什拜,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筹建了裕民县的第一座初级中学,又紧接着投资了塔城电灯股份有限公司,建起了塔城第一座电厂;民国三十一年(1941)请人修建了额敏河大桥,解决了裕民县通往塔城的人畜过河的困难,时任行政长官后来将这座桥改名巴什拜大桥;抗日战争期间,他给政府送了数百匹出征的马;解放军进疆,他送去成吨的小麦和成群的牛羊慰问;抗美援朝的炮火在远方战场打响,他又捐献了一架飞机。当地史志上记载着,这架飞机折合四千头羊、一百匹马、一百头牛和百两黄金。这些并不是巴什拜的一己之力,帮他的是一群群不断繁衍的大尾羊。
那些穷苦的牧工,没有谁不认识巴什拜的羊。清早或傍晚出门,他们会羡慕地给认识的羊群让路,“这是巴什拜的羊!”对羊的尊敬也是对巴什拜本人的尊敬,巴什拜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值得他们敬重。他们自己或身边人多少得到过巴什拜的热情帮助。送钱物牲畜,买地盖房,愿意来当牧工的,人尽其能都可分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人们心中的他慷慨大方、正直热诚,他的羊群转场走到哪里,就把他的声名带到哪里。备受拥戴的巴什拜,成了巴尔鲁克山区的知名人士,后来还担任了塔城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他成了一个符号,象征着财富、公正、热心、给予。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人们为了纪念他,把草原上出入每家每户的仙脸大尾命名为巴什拜羊。
这片看不到边际的原野上,巴什拜羊突然走到你眼前,又眨眼间走远;拐过一道弯,蹚过一条河,翻过一座山;羊在行走,也是草原在流浪。
车停在吐尔加辽牧场旁的公路上。
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朵朵白云悬挂在公路前方,仿佛你的速度再快一些就能追上她。沿着窄石板路爬上高高的斜坡,迎着山谷吹来的风,花在摇曳,草原也在摇曳。“这是什么花?”耳畔的声音都是提出同一个问题,草原上盛开的是不同的答案。
紫色鼠尾草长着针状卵形的叶子,没过膝盖,遍地开放;杀虫治癣的翠雀花开得非常密集;根茎粗壮的红景天黄灿灿一片;有棱槽的飞蠊披着蛛丝状的毛,沿着茎下延展成翅;向阳坡面开着的是金盏菊;伞状的寒地报春,有半年的花期,几乎匐着地面;花托凸起的小甘菊锥状球形的模样远看像小菌菇;蔷薇科属的天山樱桃花叶同开,粉白相间;鳞茎圆锥形的贝母,倒悬生长的白花瓣上长着紫色斑点;瘦长的长蕊琉璃草,紫色的花冠微微弯曲像翘起的蝎尾……
“如果五月来,才是更好的花开季节……”女导游往前奔跑,突然伏倒在地,被草浪淹没,又爬起来继续跑,风把她那爽悦的笑声“捎话”我的耳边。她说,她是爱上在塔城相遇的他,也是爱上这片草原和看过一眼就忘不了的花。
羊在这片大地上经历过什么?
吐尔加辽是有名的夏牧场,它的汉语意思是贵族牧场。一个名字就划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不是谁家的羊都可以进入,过去如此,现在也是,护网围栏,非请莫入。从这里经过的巴什拜羊也许从来没吃过一片草叶。这些年月,巴尔鲁克山区的家家户户都在成功地养殖着巴什拜。草原上牧民的日常四季,夏天牧场丰茂放羊上山,秋天去集市卖掉多余的羊或把羊圈补满,冬天要照顾它们度过凛冬,春天等待羊羔出生。上山,下山,转场,牧养,人和羊群,与这片山地草原唇齿相依。
女导游跑得越来越远了。拍照的人们四处搜罗着风景和瞬间。我故意躺在草丛中,头脸朝上,四肢平展,蓝天白云,一尘不染,阳光透亮。闭上眼睛,有斑斓的五彩之光在眼里跃动,像一群金色的蜂蝶。没有云的地方,蓝得虚幻,像舞台打上的一块巨大布景,又像是天空浸在一个蓝色的世界中。侧身,目光从如密林般的花茎中穿越,披着光的花茎,每一根细微的毛蕊清晰。光让草原上的一切袒露,品格中的贵金属与世态中的低俗小说,碰撞出铮铮声响。
山脉横卧绵延的地方是边境线,是羊热爱的夏牧场。积雪尚未完全融化,峰峦山谷间的白色点缀着褐色山体,背光处的雪终年不化。冬天裹风踏步而来的时候,又有新雪将过往覆盖。
无法覆盖的是人的足迹,牧民的、探访游客的、野外考察工作者的、闲逛者的。我在塔城认识的一位摄影家朋友把我带到他的家中,墙上挂着他行走的“足迹”。这位痴迷于游牧文化的田野调查者,拍下了几乎所有塔城山林草原坡地上的千余种植物。三面环山的塔城,这里的中温带干旱和半干旱气候区,被颜色深深浅浅的植物占领。
山麓西南的坤塔普汗峰南面陡,向北倾斜的落差有近两千米,生出一个大斜坡,种类繁多的草木花卉在气温的攀升里,从低谷向高山蔓延绽放,有明确记载的野生植物就有百余种。这让我加深了对“巴尔鲁克”汉语释义的理解:丰饶、富足、无所不有。
我们从牧场上欢愉地下来,那群巴什拜羊拖着狭长的影子,从公路的拐弯处消失。“巴什拜刚离开这里。”我惊喜地指着它们离去的方向。它们是我见过的最缺少表情的羊。其实我也描述不清羊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刚有那么片刻的恍惚,仿佛辽阔的草场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一只小个子鸟啁啾一声刺入天际,看不到一只羊,只有那条蜿蜒的乡村公路和远处的村庄。没人知道这片土地上放牧的历史有多久远。
巴尔鲁克山南背风向阳,降雪量小一些,人畜越冬的很多冬牧场建在那里。冰雪从四月开始消融,黄色的大萼报春最先钻出冰雪覆盖的地面。融化的雪水从大地上的每一道缝隙汇聚河谷。
我是在塔斯特河谷终于看到的雪山水。到河谷的下坡山路有很多斜仄的弯道,我们换乘几辆越野车才顺利到达。水混浊,湍急流淌,山谷回声响亮。从巴尔鲁克山发源,有十六条大小河流穿过裕民县,奔赴名声更响的河流。山脚下的塔斯特河和布尔干河,分别从两个方向西流走出国界。另一条相邻的额敏河,自西向东经由库鲁斯台草原,最后流入咫尺之远却是国界之外的阿拉湖。发出蓝色幽光的阿拉湖,在瞭望中被打磨成一面镜子。山脊起伏,河谷狭远,在巴尔鲁克这个森林王国,看得到百万亩的原始次生林、十万亩的野生巴旦杏林、万亩野白杨林和千余种野生珍贵植物。季节四时,色彩缤纷,是生命的繁衍与共生镀铬着这片山水荒野的界线。
一群羊沿着塔斯特河往山上走,它们低头的模样,像是聆听着与河水一起流淌的属于光阴的故事。草原像一个展示的透明胃,吞吐着时间里的冰霜雨雪。
羊群爬上山头,在这里看得到牧场、院墙、堤坝、道路、河流、畜棚,以及由它们组合的风景。看风景的羊,也成了被看的风景。这片草原是他们的家,是生命开始和结束的地方,牧民对这里的爱,无人弃之远去,也无人驻留在外不再归来,那些远方,依然是远方。牧民赶着羊群回圈,像低矮的坡地上飘过一群云的影子。
草原上遇见的人都有一种朴素的诚实。也许诚实是这里日积月累的人生守则。我听他们说起一件往事,一个牧民在秋季买了一群羊,价格都是双方事先议定的,后来他去集市的交易会上发现他是以很低的价格买到了这些羊。他因此感到愧疚,而不是占了便宜后的窃喜,就主动找上卖主家送去补差价的钱。卖羊的牧民却坚持成交的生意不能再多要钱。草原上的牧民经常如此,把诚实守信的声誉和德行看作一个人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听说那个叫依洪达的买羊牧民第二年继续找上门,出了比市场高得多的价格。有人说,后来依洪达也总喜欢帮人排忧解难,一诺千金。也有人说,如果你有依洪达一半的品质,就是值得称赞的善人。
叫依洪达的维吾尔族老人,剩下最后几颗乌黄的牙齿,却依然可以啃光羊排上的肉。在女儿哈力旦的记忆中,一辈子牧羊的善人父亲,是草原上沉默的大多数人中极不显眼的一个。这般的人群,一辈子就活在勤劳谦卑者的草原上,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几乎不曾留下生活的记录。草原上的历史就是小人物的历史。
天光灿烂,亮晃晃的。天黑要推迟三个小时后到来。天黑前,羊群归圈,身后的大山寂寥旷远,人们即将喝酒吃肉,大声歌唱。
从巴尔鲁克山返程,我们去了哈尔墩四道巷哈力旦家的小院。推开院门,长棚下的餐桌摆满了水果点心,几位当地手风琴演奏家、歌唱家欢愉地奏唱着草原歌曲和《我和我的祖国》。前一天我在手风琴博物馆看到了来自十几个不同国度的三百多台不同年代的手风琴,收藏它们的主人能讲述每一台手风琴背后的故事,也能将每一台手风琴奏出美妙旋律。我没有想到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手风琴乐器在这里如此风靡,每年的千人手风琴合奏还上了吉尼斯纪录。在这个“手风琴之城”,哈力旦记得小时候,父亲在牧场上拉响手风琴,成群的巴什拜羊都会安静地抬头聆听。她少女时代拥有的第一架红色32贝斯的百乐小手风琴,就是家里卖掉一只巴什拜后买的。父亲无数次说起,闭上眼,还记得那只羊的模样。
都不知道夜是怎样黑下来的。
天空像在摇动一把小折扇,在晚风中收走最后一缕曦光。走出小院,我朝巴尔鲁克山望了望,朝塔尔巴合台山望了望。我朝绵长白昼望了望,也朝短暂黑夜望了望。仿佛还在草原上,看着属于塔城的风景,风吹过来,动人的歌声和欢笑声带你去往更远的远方。
“去喝奶茶吧!”有人突然在耳旁吆喝了一声。
又一个声音浮上来:“羊儿都上山喽!”
(选自2020年第1期《天涯》)
原刊责编 郑小驴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