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冰点
去年回家过春节,村里议论得最多是前不久家兴伯进小溪砍柴,迷路了,在山上睡了一晚上。至于什么原因在山上睡了一晚,各种版本的都有。正月初三那天,坐在我父母家火炕边窗户下的家兴伯说,就是天黑了,找不到路,睡着了,做了个梦,梦到很多很多的人在修水库,喊号子,唱山歌……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轻淡得如从窗棂间溜过的青烟。
村旁的小溪是小河的一条细小支流。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村里在小溪尽头修筑了水库,枯水季节,小溪瘦得像一根弯弯曲曲的蓖麻绳子。村里人都喜欢去小溪里捉螃蟹、捞鱼,砍柴洗衣也常去那里。偎着小溪一侧有很多丘大小不一的稻田,惊蛰过后村人借着小溪的水势灌溉翻耕,闪着光斑的铁犁走过,翻起的黑泥一瓦一瓦书卷似的躺在那里。
看着家兴伯渐渐消失的背影,几颗星星在乡村的天际缓缓移动,我忽地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么家兴伯也是有星星照耀着的,我想许是小溪里有太多他熟悉的场景,太多关于这个乡村里的物事及自然界的灵性现象,让他沉醉在里面出不来,或是不愿出来。
我生长的山村在沅水河畔一个拐弯处。下船爬上十多级用碎石片砌就的石级,上到一个凹陷下去当地人叫它岩崖子的隘口,就可以看到整个村子像一杆长长瘦瘦的旧唢呐,斜插在山脚下。一头连着山,一头连着河;一头连着天,一头连着地。
跳下晃荡的小船,远远看到父亲推着自制小推车站在岩崖子等我们。今年是母亲的新年。一大家子齐聚在没有母亲的日子和房子里,空气凝固了一样。火炕没有生火,水瓶里没有可以泡茶的开水,灶台、饭桌、碗柜、椅子上积着厚厚一层灰,火炕上方也没有像往年一样挂满熏得油光发亮的腊肉。父亲手忙脚乱招呼着他的儿女子孙们坐,那一刻,我们还不习惯没有母亲的日子。乡村的夜晚,黑得早。家人都已入睡,昏暗的灯光里母亲的影子,村子里一些熟悉的面孔,在暗夜里一起向我涌来,祖父、祖母、李公、田婆、邓英的爹娘等,还有我的姨父、母亲和姑姑……岩崖子对岸那座苍翠山岭上,密密麻麻睡满了我的亲人与村人,他们就像故乡夜空陨落在河里的星星,流落在冰冷的河水里。“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可今夜我却找不到母亲了……
如今,那座山的对面在修公路。黄昏时分或有太阳的日子,父亲、家兴伯,还有村里其他几位老人,常在那条还在修建中的公路上行走,极目处树影斑驳,黑黑瘦瘦的人影且行且停、且快且慢,看水、听风,更多是想故去的亲人。树林保持季节特有的苍黄,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他们踩着自己的影子踟蹰前行。
两年前的半年时间内,村里走了四位老人。青松伯走后正英伯娘整天不停地沿村里的那条小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走。不久后的一天半夜里,正英伯娘在村里人的意料中追随青松伯而去。我的姨父也是那年夏天走的。姨父走的那年七十二岁,与母亲同岁,他们去世的时间仅仅相隔九个月。
在母亲葬礼上,小姨情绪失控骂姨父绝情,骂母亲狠心,哭得死去活来。那天,面对小姨的哭泣我忘了自己的疼痛……
老屋场在村子尽头山脚下。唢呐口一样的老屋场,装满了我们的童年。八户人家,六七十口人,曾经闹闹热热生活在沿天井凹形排列的老旧屋子里。白天大人们上山做工,祖母在家带我们这些年幼的孩子。“天上一颗星,地上一只钉,钉到墙上挂油瓶,油瓶漏,炒黑豆,黑豆香,换生姜,生姜辣,堆宝塔,宝塔高,打把刀,刀很快,好切菜。”夏日夜晚坐在天井里的祖母,给围坐在她身边的我们讲绕口令,也讲牛郞与织女的故事。那时候冬天经常下雪,早上醒来,推开房门,满天满地的白,屋檐下挂着一根根晶莹透亮的冰凌子,像童话里的水晶宫。天井里积着厚厚一层雪,水缸边,柴垛上有时会站着一两只不怕冷的鸟。地上有大黄狗或鸡走过时留下的脚印,深深浅浅、歪歪斜斜向池塘边延去。
现在老屋场只剩我的叔叔和婶婶还住在那里,李公他们的屋场早已荒废。落满尘灰的窗格子被倾斜的壁板撑扯得有些怪异,拆掉的横梁椽木横七竖八堆放在长满杂草的地上。老花猫在上面跑来跑去,太阳出来便慵懒地躺在门槛边晒太阳。老鼠迈着细碎步子从老花猫面前走过,在横梁与椽木缝隙间钻来钻去捕捉食物。蚂蚁在腐烂木头里筑巢……我想它们会不会在某个月光皎洁的暗夜里风花雪月,缠绵,繁衍它们的后代?阳光晒不到的暗角,不知名的植物生长得郁郁苍苍,一两朵嫩白的野菊躲在秋天的阳光里暗自芬芳。摔成碎片的玻璃镜片在炭火灰混杂的泥土堆里白得晃眼,我的脸被这些碎镜片撕裂,那个曾经对镜打扮的姑娘如今去向何方?斜靠着泥巴墙的酸菜坛子口,被蜘蛛在哪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织下黏稠密集的网……
屋后水井里的水经屋檐下的沟槽流进斜坡下的池塘。春天里,水井里的水涨一次,池塘就激动一次。池塘边沿用木头搭建的瓜棚差不多伸到了池塘中央,苦瓜、丝瓜、南瓜、豆角,瓜棚上爬满了它们的藤藤蔓蔓。最欢腾的要数蜻蜓和蜜蜂,它们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我也会爬到瓜棚上去摘菜,我和它们的影子一起倒映在池塘里。池塘上空那块蓝色幕布一样的天空和棉花一样的云朵也倒映在池塘里。那蔸高高的板栗树枝丫上歇满了麻雀,风一吹,它们就飞起来,在池塘上空打旋儿,飞累了,玩够了,又回到板栗树上或立在瓜棚上看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鱼,望天上或浓或淡飘浮的云朵。
母亲大葬夜那天下午,道士在堂屋前坪场上摆了两张大大的四方桌,桌子中间叠搭着长板凳,一层又一层。道士指着最上面的那根长板凳说,那是桥,人间与天堂之间的一座桥,你们要在这座桥上送别你们的母亲。三个道士穿着黑色长袍,铜钹的红绳在粗糙的手指上缠得紧紧的,余下一截露在手指头外面,飘在风中。钹声响起,他们开始在坪场上做起道场。嫂子打着伞跟在道士后面,手中的茶盘装满糖果,走到最上面那根板凳上时她把糖果撒给下面围站着的人群。亲人们跟在嫂子后面把手中一块两块不等的碎钱也撒下去,下面的人一抢而空。我和姐姐坐在门边的角落里,头靠在门框上,恍若梦里。儿子也在亲人队伍中间,神色凝重,他想用这种他最不愿意的方式祭奠和送别他最尊重的外婆。一向性格开朗的侄子,从奶奶去世后就很少说话,他们俩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那样孤单落寞。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们,去跟他们说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再不舍,亲人终将都会离我们而去,我不忍他们成长的轨迹里从此拖着沉重的阴影。儿子回杭州后,我们很少通电话,就是打电话也从不提及外婆,我们默契地遵从着内心对于亲情的那一份怀念,把一切温暖的回忆交给时间。
第二天,天麻麻亮,母亲在亲人及村里人的帮助下入土为安。在乡村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载着母亲亡灵的灵车跟在我们车的后面,车灯射向寂静荒凉的山野,夜幕像一个倒扣着的巨大罩子让人透不过气来。每到一个十字路口,爱人会把车停下来,弟媳、表妹不停地在路边撒着纸钱祈求路上的鬼魂不要为难母亲,我怕母亲像家兴伯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孤单单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停地在心里念叨:娘,跟我们回家,跟我们回家啊,娘……哥哥与村里几个年轻人等候在码头,手电筒的光亮在缥缈的河面上晃来晃去,河水山峦被晃过的光束切割成无数碎片。母亲被抬进小船在夜色中向下游的对岸划去,凄冷凄冷的月亮映在河水之中,与母亲乘坐的小船交叉重叠,泪眼里我似乎真切看见一颗闪亮的星星掉落进河里了。
母亲回家的那天深夜,家莹婶娘和世秀婶娘絮絮叨叨说着和母亲相处的种种美好,帮着我和父亲清理母亲的衣裳,装殓时她们为母亲穿上了那件深红色嵌有黑边的金丝绒棉衣,嘴里含了几片散着清香的茶叶,手上拿着一块白地红花刺绣手绢,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金丝绒帽子,看起来安静而慈祥。
母亲睡着的那个矮山冈,正对着承载太多童年记忆的水碾房。记忆中水碾潭的水清清亮亮的,有鱼儿游来游去。有时因碾米的人多,加上长时间没有下雨,要蓄足了水才能开闸再碾,我和母亲便坐在水碾房的小木屋里等。天黑下来,水碾潭湿润空气中透着凉意,母亲指着满天空的星星说,你们几姊妹就是那天上的星星,那颗是你,左边那颗是你姐姐,右边那两颗是你的哥哥和弟弟。我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在天上寻找着属于我的那一颗星星,然后调转头,问,那您是哪颗呢?母亲说,我是边上最大的那颗,守护着你们兄弟姊妹四个呢。
最近一次父亲给我打电话是在年末那一场大雪后,他说下雪前那天半夜里,村里的狗吠个不停,吠叫得人心里慌慌的。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村里只怕又有谁要走了。我跟他说别信那些,狗兴许是听到了山上有响动才吠的,说不定是在保佑我们村里的老人呢。父亲说母亲去世前一个月,村子里的狗就是这样聚集在岩崖子,冲着对岸埋着亲人与村人的山冈吠了一整夜。
生活在村子里的人,风一吹,就是一季节;又一吹就是一年;再一吹,就是一辈子。如今,年轻人一批一批逃离乡村,剩下空荡荡的村子。在城市丛林中追逐奔波的我们,在某一个夕阳燃遍天际的黄昏,会不会像家兴伯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
大雪节气,气温骤降了下来。天空中,那场要下不下的雪,终究还是没下下来。太阳若隐若现,逆着午后阳光,我裹住衣服,抱紧自己,在冬天散漫阳光中,试图走过城市的那一条街。
(选自2019年第10期《湖南文学》)
原刊责编 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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