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三月里的一个黄昏,堂伯母悄悄为我们挑来两筐土豆。她用两件旧衣裳覆盖着装土豆的筐子。她怕邻居瞧见在背后指指点点。那时,我们家储存土豆的那个房间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储存红薯的地窖也已变得空空荡荡。地窖入口挂满了白雾般的蛛网。母亲惆怅地说,这都是因为我们家的地太少,而嘴巴又太多了。她说的嘴巴,还包括了狗的嘴巴、猪的嘴巴、牛的嘴巴。后来,还包括了猫的嘴巴。
那些年,我们家的粮食总是不够吃。玉米不够吃、土豆不够吃、红薯也不够吃。只有西红柿和黄瓜吃不完。玉米地里随处可见西红柿碧绿的身影。炎热的夏季,拎一只小竹篮钻进湖水般摇曳而又密不透风的玉米地,出来的时候,手中就是满满一篮子殷红殷红的野西红柿,嘴角还淌着西红柿鲜红的汁液。种在红薯地里的黄瓜,一直可以吃到秋天。但它们到底只是餐桌上的点心。
某个夜晚,母亲和父亲在餐桌上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花点时间把位于玉米地和森林之间的那三条长满了灌木丛和茅草的山丘开垦出来,种上土豆和红薯;把两块临近菜园、荒凉多年的土地也开垦出来,种上红豆。同时决定在玉米地的背阴地带种上高粱——那年底,母亲为我们烹饪了一顿棕栗色的高粱粑粑,味道相当可口。我们家自这年起,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垦荒运动。
村子里的人莫不如此,没有几户人家拥有富余的土地。常年在头顶缠着一条青色头巾的祖母,不仅在苹果树的阴影里种满了魔芋、紫叶苏、辣椒和茄子,而且把马路边狭窄的空地悉数开垦了出来,种上了四季豆、豌豆和扁豆。如果允许,她还想把整条铺满了石子的马路挖掉。根据人们恶意的揣测,她甚至还想把土豆种到云朵上去,种到梦里去。遗憾的是,谁也没有掌握那样的本领。
事情甚至脱离了原有的轨迹。一个上午,祖父在玉米地里劳动时,意外地发现那条古老的地界线向他们家的地里移动了三寸。他大吃一惊。起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把眼睛擦亮核实了三遍之后,他才确信那不是因为眼花,更不是白日梦,而是地界另外一边的玉米地的主人施行了挪移乾坤的魔法。祖父也会这样的魔法。他强压住内心熊熊燃烧的怒火,默念咒语将那条地界线挪回了原位。
村子里因地界问题引起的纠纷,层出不穷。邻村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喂养的一群雏鸡,没有经过任何允许,私自越过木槿花栅栏,跑到他兄弟家的玉米地里捉虫子吃,两兄弟为此大打出手。他兄弟在斗殴中失去了一只眼睛,而他被警察逮捕,蹲了好几年监狱。类似的事情也差点发生在父亲和他的兄弟身上。
雨季的一个清晨,也有可能是秋天的一个上午,父亲和叔叔为了一棵树的归属权,在众多邻居的围观之下进行搏斗。母亲闻讯从玉米地里赶来。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恰好装着两把刃口被磨得雪亮的镰刀。叔叔从母亲手中抢起一把镰刀,向父亲挥去;父亲为了自卫,抄起了另外一把……祖父和祖母也从玉米地里赶了回来。他们拉偏架,祖父要棒打父亲,祖母也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父亲。
母亲慌忙跑回家,用一把锁把我们锁在房间里。我们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声音被卡在喉管里。我们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牢牢缚住。
紧绷的空气,如暴风雨过境,终于松弛下来。那条湿漉漉的小径上,父亲带着一个失败者特有的气息回来了。像一只刚刚在斗鸡场上落败的公鸡。我们站在墙角的阴影里,神色忧戚地望着他。但他并不看向我们,而是用半个身子撞开门。门哐当哐当作响,像是散了架,要倒下来。他冲进光线晦暗的工作间翻箱倒柜。陈年灰尘的味道,机械润滑油的味道,环绕着我们的鼻子。
我们从未见过的一把带柄的尖刀,出现在父亲手里。他怒气冲冲地坐在磨刀石前,霍霍地磨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尖刀。刀的刃口,渐渐闪现出一片冷森森的雪。父亲把刀举起来,刀刃对着自己变形的脸。他用右手的食指,拭了拭雪亮的刀锋,然后又用将嘴巴卷起筒状,吹了吹……母亲阻止了父亲即将展开的行动。
中午,我们围坐在餐桌旁,小心翼翼地咀嚼着母亲烹饪的食物,尽量不让嘴巴发出任何声响。父亲忽然停止咀嚼,满怀期待地问我和哥哥,以后会不会给他报仇?我和哥哥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蒙了,低头沉默不语。父亲失望地扔掉手中的筷子,脸色铁青而沮丧。他独自舔舐着内心的伤口。
世界重归平静。后来我们家一下子多出了不少土地。但母亲仍觉得不够多。我们都不知道她要拥有多少土地才算满意。事实上也是,那多出来的一点土地,一年也就多收四五筐土豆而已。对于那么多张嘴巴而言,那些土豆只够塞牙缝。
正是此时,村子里的H先生同意将他家的玉米地租给我们耕种。H先生和他的妻子都已年迈得走不动路了。尽管我们家离H先生家的玉米地很远,要翻过一座山冈,穿过村委会广场,再沿着乡村公路步行一段时间才能到达,但父亲和母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们兴高采烈地在那块地里种上了玉米、土豆和红薯。
我们把H先生家的玉米地租种了多少年,我不得而知,但是从此以后,母亲相继租种过村子里好几户人家的玉米地。她对那些肥沃的能分娩玉米和土豆的土地,怀有近乎宗教般的热诚。
密不透风的玉米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母亲和村子里所有的母亲们。我有幸目睹过这样的画面:母亲将粗糙的双手背在身后,长久地站立于两块玉米地中间狭窄的小径上,翕动着爬满雀斑的鼻翼,沉浸于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甜蜜幻想里。她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察觉的微笑。
早冬,父亲赶着黄牛犁地之时,我会拎着一只篮子,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闪烁着银光的犁铧时不时地从泥土里捎带出夏季没有挖干净的土豆和秋天没有挖干净的红薯。我弯腰把它们拾进篮子。土豆黑色的眼睛里已经生出白色的芽,但水分充足,用指甲剥掉没长皱纹的土豆皮,塞进嘴里,淡淡的甜味在舌尖弥漫。
父亲将所有的地犁完,我已拎不起手中的篮子。
我和哥哥睡在二楼的一个房间。同一张紧挨着窗子的床上。我们像父亲和母亲那样,各睡一头,互不打扰。棉被下边铺着厚厚一层睡上去时会沙沙作响的干稻草。干稻草上余留许多空稻壳,偶尔还能找到一两粒完整的稻谷,但剥开稻谷,里面并没有白玉似的大米娃娃。稻谷是瘪的。
母亲用针线缝制的被子,总是扑朔着阳光干喷喷的香味。那是白日里的阳光,还藏在被单的褶皱里和晒得跟云朵一样蓬松的棉花上。躺在床上,我们就可以看见在树梢上跳跃的月亮和钴蓝色画布里像鱼群一样若隐若现的星星。
我们头顶的阁楼上,堆放着无数个已经被剥掉玉米壳的玉米棒。它们毫无规律地躺在一起,就像熟睡的玉米人。有时,我会胡思乱想,那些玉米人是会在梦中生孩子的。灰尘在金色的光束中狂舞。我们能够从它们的细微变化中,感受到玉米沉甸甸的重量。父亲已明言禁止我们在楼板上跑动或者蹦跳。他担心楼板承受不住骤然增大的重力。事实上,那些楼板是他亲手铺上的。他应该相信它们。
但我们不是时时刻刻都会想到玉米。我们甚至非常讨厌玉米。因为我们天天都要吃母亲做的玉米面饭,或玉米面糊糊。尽管村子里在我们家做过客的人,都夸赞过母亲非凡的厨艺,但天天吃,谁也受不了。我们宁愿天天吃土豆,也不愿意偶尔吃一顿玉米面饭。可母亲坚持着她独特的一套理论。她说,不吃一点玉米面饭,干活就没有一丝力气。我们身上的力气,都是玉米面变出来的。
只有在夜晚,尤其是冬日与墙壁一样冰冷而又坚硬的黑漆漆的夜晚,我们才频繁地想到玉米。但这也并非因为我们睡在玉米下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玉米,而是在黑暗中将玉米啃噬得咔嚓咔嚓作响的老鼠,让我们想到了玉米。
老鼠可不是一般的多。好像只要黑夜吹响隐秘的口哨,抑或以我们拉灯为信号,它们就迫不及待地从各自的洞穴里悉数溜出。黑夜是它们的乐园。每个晚上,它们啃噬玉米的声音都吵得我们不得安宁。刚刚躺下,那种细碎的密密匝匝的声音就从头顶涌现。偶尔从有老鼠出没的噩梦中惊醒,我都不敢摸自己的耳朵和鼻子。我怕摸不到自己的耳朵和鼻子。就像睡觉前用手指过月亮一样。
黑夜是一个声音放大器,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被它敏锐地捕捉到,并成百上千倍地放大。老鼠们在我们的头顶叮咚叮咚地奔跑,咯吱咯吱地唱着歌,偶尔还会为了某件事情争吵不休,甚至打上一架,发出局促而尖厉的叫声。
我们不时学一声猫叫,企图唤醒老鼠古老的记忆。那遗传自祖先的对猫的恐惧。不知是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了它们,还是那声足以乱真的猫叫在它们小小的头脑中迅速形成了一只猫的形象,它们哗啦一声从黑暗中逃匿得无影无踪。阁楼上腾起一阵声音的烟尘。但不一会儿,它们又会从各个角落汇集到我们头顶。
我们也会在黑暗中大吼一声,或响亮地持续拍手,或扔一件随手可即的东西——一只鞋子,一个也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在角落里的土豆——到阁楼上,但收效同样甚微。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几至有恃无恐的地步。更令人恐惧的是,它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它们在阁楼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粪便和无数玉米的碎屑。
母亲采取了措施。她把客厅四个墙角的洞口与缝隙全部用泥巴堵死了,门缝处也搁了一块挡板,严防老鼠出入。客厅的一角存储着雪白的玉米面。但依然有不速之客从密道溜进来。它们在昏暗的灯影里拖着一条铁线似的尾巴,滴溜着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沿着墙角无声无息地奔跑,像一团团虚幻的影子。
如果行踪暴露,那将是它们的终结之日。我们会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饭碗,或正在做着的什么事情,手持鞋子或木棍,群体而攻之。光那阵势就吓得老鼠四肢打战。我们一边追赶一边高声恫吓,同时瞅准时机,将手中的武器狠狠地掷向老鼠。房间动荡起来。奋力逃窜的老鼠,最终不是被一根棍子结束了性命,就是被一只鞋子击中脑袋。也有侥幸逃脱的。母亲会诅咒好一阵子。
父亲从集市上带回一包鼠药。
我见过那个兜售鼠药的老头。来自河那边一个专门配制鼠药的家族。他常年戴一顶鼠灰色鸭舌帽,下巴上蓄着一撮鼠灰色胡子,爬满可疑斑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鼠灰色眼镜。背佝偻着。像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鼠。他的摊位位于集市上一棵古老的灯笼花树下。摊位的一角,摆着高高两堆圆滚滚的老鼠。仿佛只要用手指戳一下它们凉飕飕的肚皮,它们即刻就会翻身而起,骨碌着两只小眼睛逃跑。
肚皮圆滚滚的老鼠,都是购买鼠药的人带来的。十只成年老鼠,可以兑换一包鼠药。据说那个外貌与老鼠无异的老头把老鼠带走后,会从它们粗壮的尾巴里拔出一缕缕银丝,然后托人捎到遥远的省会,可以卖一大笔钱。我们觉得不可思议,捉一只老鼠做实验,果然从它的尾巴上拔出了韧性十足的银丝。但不知其用途,随即扔在了花园里。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那个老头的鼠药很有力道,放倒一大片老鼠。每天清晨,都会见到父亲从阁楼上拎下来一串老鼠,跟猫崽一般大小。它们灰色的肚子圆滚滚的,装满了来不及消化的玉米,但四肢已冰凉,总让人想到它们被摆在集市上示众的样子。
可没过多少日子,父亲就宣告鼠药失效了。因为接连两三个清晨,他都是空着双手从楼梯上走下来。
宣布这个消息的第二天,父亲就拎着两串老鼠——像拎着两袋沉甸甸的玉米,到集市上换回了一包新鼠药。据那个身世神秘的老头声称,这是他最新配制出来的一款产品,堪称猛虎之药。他还立下誓言:如果见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他不仅把退还给他的鼠药全部吃掉,而且从此不在集市上抛头露面。
投放鼠药的同时,父亲还购回了好几只捕鼠夹。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老鼠出没的必经之地布下天罗地网,设下重重陷阱。他在捕鼠夹的机关前放上几颗玉米,作为诱饵,引诱贪心者上钩。晚上,但凡听见刺耳的吱吱咕咕的尖叫声在黑暗中撕开一道道声音的裂缝,我们就知道有倒霉蛋失去了自由。
那些不幸者,会在黑暗中挣扎很长时间,但改变不了什么。它们因为疼痛和绝望而发出的声音,终究会在黎明到来之前渐渐衰弱,直至与体温一道消失。
我们想过如此多的办法,试图将老鼠赶尽杀绝,也一度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可鼠患依然严重。它们就像在捕鼠夹上标注了记号一样,会巧妙地绕过这些精心布置的圈套。它们的鼻子,不会轻易被鼠药的气味迷惑。
父亲说,老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
(选自2019年第6期《大家》)
原刊责编 周明全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