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籽落
以日以年,我行其野;蔓草连天,如亲如诉。
与我上班的地方相邻,有一片旷野。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每隔几天去那里走一走。
我是一名人民警察。警龄:十年;工作地点:监狱。你不必讶异。对于一个工作如此封闭、单调又繁复,目之所及都是栅栏、电网的人来说,一片旷野的出现是值得感恩的。
单位东接高速公路,往西走三公里就是公园和城市,它们一个通往时尚、繁华、生存、社交,一个用来满足我的远行。以我每天上班的民警办公楼为圆心,往北方向的半径分别是:高墙、服刑人员改造场所、高墙、旷野;往南的半径分别经过:民警备勤房、家属区住宅、场区外的家属菜地、村庄、旷野。工作解决了我的稻粱谋,承载了入世的担当,而旷野盛放的,是那些在人群中的欲说还休,静谧的治疗与修复。
通常是午后,当然如果是太阳暴烈或者风骤雨横,有要紧的日常事务,我就必须调整时间。我脱下警服,换上轻便的衣鞋,背上小包,带好相机,出门往左,行经一段香樟与银杏交叉的树荫,八百余步后进入路旁的村庄,涉过稻田、菜地、鱼塘、野松林,踏入旷野的腹地。这样的启程多年来我不厌其烦。
乐曲逐序进入低音部,密帘拉开。亲爱的旷野,每当这个世界露出它粗暴、狰狞,或者模棱两可的面目时,总是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替我和现实拉开一段适宜的距离,为我梳理凌乱,怀柔炊烟一般袅袅升腾的哀伤。旷野深处究竟有什么呢?三小片野松林;一大片野草与杂芒错织的原野;几块百来平方米的池塘;几十亩不规则的稻田;数百畦大大小小的菜地;无数条土马路、蛇形小道以及田埂。
稻田像一口口炖锅,从一片漠漠平滑的绿渐渐煮沸为一湖金黄;“凿破苍苔地,偷他一片天。”蓝天倒映池水,水面上几只灰鸭子,如在天空中凌波微步;冬日大小道旁林立姿态各异的枯枝,随手可入瓶插花,有贾科梅蒂雕塑里的嶙峋;村庄里,不断有人建红墙琉璃瓦的小高楼,另外一些数十数百年的老房子,因无人打理变得破败,在岁月吹拂中渐渐剥落,长满野蕨和青苔;一蓬蓬不知名的花朵如粉白炸弹,蜜蜂军团一群群进袭,将其引爆。一只白色小柴犬路过,竖起耳朵,半晌未发出一声吠叫。
断壁颓垣处,乱花迷眼:蓟、臭牡丹、母菊、白檀、野蔷薇,乃至数不清的无名之辈,到了属于它们的季节,都在拼尽全力地绽放。
我像是一个流浪者,又像是一个归乡人,总是轻易地激动,感怀,目瞪口呆。时间开始行走得缓慢,让人渐渐回到一种肉身的、温润的状态,像一个恢复喘息的孩子。
生活却并非历历分明,不会因为遇见一个好人、一件好事就一劳永逸。它布满了细节和褶皱,枝条横生。
记忆中有一次为了工作放声痛哭,是独自坐在办公室加班到凌晨,我给父亲拨了一通电话,对这个地方一阵抱怨:严肃、压抑、起早贪黑,罪犯是有期徒刑,连死缓都有机会减刑,只有我们是真正的无期……习惯了回之以正能量的父亲,只是在话筒那头留一小片沉默,任由我一波胜一波地咆哮。
谁不曾梦想着成为生活的英雄?而我的工作呢?即使在兄弟队伍中,与电视镜头里公安民警惊心动魄的抓捕,法官扣人心弦的审判相比,我们注定是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封闭、枯燥、高危和寂寞。在舞台上闪耀就不要想了,想像徐霞客、余纯顺那样壮游?说的是南辕和北辙吧?
童话里,勇士斗败了恶龙,人们过上万事大吉的生活。故事里没有讲,现出原形后怎么样了?关住了肉身,是不是就锁住了罪恶?他们也要吃饭、睡觉,会生病,会思念,有一天他们还将回到人们中间;故事更没有告诉过我们,有那么一群人,每天陪着他们等太阳升起,看星月落沉,需要走过怎样一段动荡的心路?
不堪重负的时候,我只有旷野。
旷野无言。千百年来,它就这样停留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寻常,无非是一片红枫叶落在地上瑟瑟,我把它捡起来轻握在手里;一枝芦苇伸向天空光影摇晃;微风过后,樟树林的细碎小花飘落如雪……赋予它意义的,无非是行走其间的频率与时间。
一个把傍晚的散步献给它,希望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的人,和一个把每一天的隐秘思索呈现给它的人,感受是不同的;一个住在城市,偶尔前来体会乡郊野趣的人,和一个对星辰大地有着深切乡愁的人,获得的启示是不一样的;同样一个人,最初拿着相机行行摄摄,到后来有了和它一样缄默的眼睛,不可同日而语。
继续往深处,行走,行走,不在意荆棘扎破皮肤,泥土溅满鞋裤,直到脱下条条框框的束缚与羁绊,感受到一种充足的:静。是的,静,如同一颗明矾,沉淀心湖。在持续而巨大的寂静中,渐渐理清,什么是身外之物,什么是真正的珠宝;什么可以设法解决,什么需要静待时间。静极生慧,佛经一语中的。安静生出一种平和与明朗,让人置身其中,一点点敢于剖析自己,再一点点敢于俯视黑暗,然后,转身,回归,准备煤炭,为爱和微笑发电。
在旷野中行走久了,就恍惚觉得自己是古代赶路的人。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每一个在时光中赶路的人,似乎都曾穿越而来,接受一片旷野的检阅。旷野中储存了多少人的心灵档案呢?
如果命运有扩音器,那最可能出现的地方,一个是医院,另一个就是监狱吧。
据说《等待戈多》在美国一所监狱上映的时候,引起了服刑人员龙卷风似的反响。贝克特制造了一种从形式到内容、从语言动作表情到情绪乃至灵魂的虚无、荒诞和悲凉感,与他们的遭遇深深契合。
在这样一种心境的深渊中,名和利自不用说,来自整个社会的舆论压力,两手空空,人情冷暖一夜尝遍。左边是奴役,右边是等死,前方是虚妄,后方是罪恶,乃至对作恶心态的习以为常、寸步难移,所有的等待可不就像贝克特笔下的那两个流浪汉一样徒劳?
但自由总是相对的。作为狱警的我们何尝不是禁锢重重?作为服刑人员的他们何曾彻底丧失过自由。印象很深的是,有一个傍晚,我带着一群孩子在监狱大门外的空地上玩“老狼老狼几点钟”的游戏,孩子们的笑声回荡在院子里,几乎同时,墙内响起一阵整齐的踏步和嘹亮的歌声。那一刻,我抬头看见月光高悬,清寂不语。我忽然想,在所有宏大叙事、神秘猜测和人们暧昧的言语背面,无处不在的栅栏内部,他们终归要把日子过回日常。没错,月光同样照耀在这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适应了一名监狱人民警察的角色和节奏。是的,罪恶与救赎,自由与束缚每天都近在咫尺地上演。我发现,我守着一座黑漆漆的宝藏。
旷野中,墓地几乎出现在任何你所能想象以及无法猜测的地方:稻田、菜地、马路边、房前屋后、村委会门口、祠堂对面……活人在意的是活人的活法,并不介意与死去的人共处;再加上此地多平原,少山丘,平地上又到处建新房,难免与墓地狭路相逢。
印象里,有一次在大片芒草地旁走着,乌云压境,仿若世界末日。环顾茫茫,空无一人,只有沿路几座散落的坟茔。那时我想到了自己的死。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委身于小小的椁木,变成一堆白骨。生与死,距离如此之近。死亡,这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像野草一样裸露于大地。我忽然不那么害怕它,就像不害怕衰老。我害怕的是,自己来人世只是稀里糊涂打了个卡;我害怕年轻的时候从不曾为什么而奋力燃烧过。
真的有幽灵吗?目前没有任何确凿的科学证明,人离世后是真的像风中的灯笼,一吹就灭,还是留下灵魂在我们无法探究的维度游荡。但可以推断的是,如果真的存在幽灵,那他们势必因为脱下了欲望和执念,因为对纷扰红尘的不在场,而有了纯粹和理性的质地。真的有什么可以不朽吗?为什么有的人在生时就具备了幽灵的特质?
在风吹草动的细节里,我有时也能捕捉到他们的线索。在竹篱围住的一朵豌豆花上,纷飞三两黄蝶,我和陶渊明不期而遇;在野草深处,我读懂了鲁迅先生的题辞,以先生同样的姿态,守望地下熔岩的迸发,几度挥泪如雨;临水而站,我感受到了卡夫卡的紧张与用力,试图撇开偏见与谎言的淤泥,触摸到坚硬的礁石——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本身……
旷野,从万古洪荒中铺展而来,历经了朝朝代代的兴衰,被烈日炙烤,被风雨暴注,被野火焚烧,今日依旧将怀抱无限敞开着,生生不息。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这颗星球上始终留有一片片旷野,拽住时间的脚步,让生命接受天道人心的审问。神不轻易降临,幽灵却不吝啬登场。
我终于明白:比铸造人设更重要的,是真正的独立从何而来;比获得多少更值得借鉴的,是我们能以多少良知、怜悯和魄力来填充自己的生命。
忽又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扎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每一年的四月,她都要行经很长的一段原野走到外公家。大人们在前面聊天,谈正事儿,她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像是放飞的鸟儿,一会儿把枯枝折断,将鼻子贴近深嗅它的芬芳,一会儿为出岫的一朵白云心旌荡漾。童年,似乎就是在大人们交在后背的手和她不断迷失、追赶的那一段又一段田野的距离。
时间过去很多年,她再一次被召唤进一片旷野。脚步不复儿时的雀跃,曾经提出的疑问,也没有得到全部的解答。只是每一次从那轻柔的耳语中归来,她都觉得,呼吸得到了再一次均匀,行走尘世的步调得到了一次微小的修正与更新。
籽落,80后,江西省第五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江西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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