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韵如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租住在各式各样的房子里。
刚出来讨生活时,住在栎木庄,那是老城区边缘的返迁房,窗格子蜂窝一般敞开。
赣州老城区河套外的江边近年高楼汹涌,一批批的拆迁户搅动着城的漩涡。几乎每个拆迁户都补了几套小房子,他们将房子隔成小间,尽最大的效益装修好租出去。小间价格亲民,给出来闯荡的小年轻带来福音。
本来我是寄住堂哥家的,有天晚上堂哥和嫂子为了我的生活费吵起来了。我便设法出来自立门户。刚好新应聘的同事阿绿找人合租,我便主动搭伙,租进栎木庄的顶层阁楼。
栎木葱茏应该是二十世纪的事,栎木庄在秋风稀薄的早晨接纳了两名女子。
拉杆箱一放,心中驻扎良久的蓝图便一阵颤动。房间的天棚底板刷白了,砂浆粗粝,隔着漫长的秋冬,我闻出溽暑的味道。天棚盖压在床尾半米高的位置,我发现窗帘后有个推拉门——外面竟然是一爿小小的阳台,跟客厅外的长条阳台连着,用旧沙发隔开。长阳台另一头,房东用玻璃隔出一个简易厨房。从这往外看,可以俯瞰一截城墙,一截拐弯的贡江。贡江在我和阿绿的眼眸里浩浩汤汤,奔走向前,冷不丁就隐进前方的楼群。方寸之地,让我莫名感动。
炊具暂无,晚餐得去夜市摊解决。夜市摊设在古城墙下,赣南的各色小吃都融汇于此,它以最大的便利和高性价比,满足了老城人民及城中村阵容强大的租户。
当藕粉色的晚霞从天边漫过来,吆喝声开始此起彼伏。我和阿绿从阳台探出身抽鼻子,防盗网外,各种味道穿越几百米空气后钻入我们鼻喉。我们趿拉着鞋下楼,宁都肉丸、兴国米粉鱼、赣南沙河粉、信丰萝卜饺、会昌珍珠粉、仙人草冻等轮番上阵,当嫩绿的葱和着醇厚的酱油辣椒撒下去,搁在我们心尖上的梦想也弥散开来。
遇到手头宽裕,我们就逛老肥的吆咪卤鹅。老肥把百年祖传的高汤浇上去,我们都来不及屁股点凳,便拎起鹅肉往嘴里送,鹅肉粑软松脆,骨髓香滑。阿绿嘬一口鹅汤,开始感慨胃的庞杂和伟大。
老肥喜欢看女人,尤其是阿绿这样凹凸有致的女人。他对着专注吃鹅的阿绿隔空抛了个眼拐,阿绿则用咂嘴回应他。良久,老肥用勺子从汤锅里挖了一副鹅肝,扭着两瓣大臀过来,把鹅肝按进我们的大碗。
旁桌两个男孩问:我们也送鹅肝吗?
潮头!小鬼切(吃)甚么鹅肝?老肥背心一撩,露出圆鼓鼓的肚皮回到摊前。
男孩们丢下一桌的鹅骨头扬长而去。一边走一边拖腔念:
肥牯子肥,挑大肥
挑到南门口,遇到一条蛇
吓得肥牯子打倒回
阿绿瞟着老肥偷笑。她总喜欢偷笑,大辫子一遮,半边脸挤弄出丰富的表情。她话不多,精简有力,像她紧致的腰肢。她偶尔来一两句冷笑话,旁人似乎要辅以延长线才get到点。沉静低眉时,隐约可感她眼神锐利,野心勃勃。
阿绿之前做过销售,我见过她套上工装的视频,胸膛饱满,眉眼端丽,接待客户时细腰一扭正步走,一副“圈内人”闯荡世界的样子。
阿绿为何离职她没说,反正现在和我一样,做采编和策划。每天,我们骑着小电驴在街巷间来回穿梭。
“老城区挖出古墓,巨大夜明珠惊煞全城!”“某某地产,火爆开盘”“某某整形,来自韩国的蓝本”……当太阳照在赣江之上,我们便开始为这些打着感叹号的新闻与广告奔走,忙完纸质稿,又编电子版。阿绿比我耐劳,也更有头脑,奔走城区时还能揽到私活。当然,我们的工资在填完房租水电和三餐茶饭后,稍微搞点小动作就会捉襟见肘。
小姑是我在这个城市走得最近的血亲,她在开发区电子厂做磨具。我常钻进车间,看她打冲床。她单手托举一框框原料放进碾斗,边干活边和工友们高声说笑,工友称她“大笑姑婆”。小姑笑起来才不像阿绿,她笑声中气十足,天宽地阔,遇上笑岔了气,壮硕的双乳便跟着身体颤动。
阁楼置办齐厨具后,小姑便常来栎木庄掂锅,她喜欢这厨房,说阳台厨房开放,透明,使人呼吸畅快!为给我庆生,她挽着新男友来。男人晃着黝黑的膀子在租房里转圈,嘟囔着房东的精明,裤裆式的天棚,还隔出两间来出租。
小姑趁男人在里屋嘟囔时把我从玻璃厨房拽出来,衣服一掀,拉链一扯,牵出鲜红的内裤。原来她的内裤还缝了暗格,装了厚厚一沓钱。“骚气吧?这是保险裤,钱在这才安心。”她抽出几张递给我,眨眨眼。我惶恐地揣钱入兜。
小姑男友已坐在客厅,他没看见小姑给我钱,天知道他是否知晓小姑内裤的暗格。他高谈阔论时总带一句“伽妈地白”之类的赣普,伽妈地白这些拆迁户,伽妈地白读书读到牛百叶里去了……他就这样“白”到开饭。我和阿绿不接话,我们端起玻璃杯,眼神触碰后迅速移开,说老了一岁,喝酒喝酒!
开春时,阳台对面的绿坡开始惹眼。我决定去坡地走走,这一走不得了,我和阿绿开启了铲土挖泥种养花草的模式。
漂泊人处于随时离开的状态,器皿便不考究。粗陶瓮、玻璃缸、塑料瓶等坛坛罐能盛上水土的,纷纷上阵。随手撂几株苗或几粒种子进去,它们便兀自生长。藤蔓花草从不嫌弃,攀上了春天就蓬勃蓊郁。
太阳落岭的时候,菜蔬在铁锅里打个滚,砂锅一开,两盅清甜的汤就开始撒欢了,小圆木桌在小阳台一摆,愉悦的脑细胞醒过来。
我们时常在吃饭时巡视阳台的花坛:防盗网架上,百香果和丝瓜都已抽藤开了花;多肉肥嘟嘟的;碎木养的绿萝翠生生一片;铜钱草在水盆里擎起绿盖;茉莉、鱼香草、紫苏、小葱幽香袅娜;太阳花和吊兰就像山里皮孩子,腰身健壮枝叶挺括……瞧上半天,碗里的饭菜也一扒拉一扒拉列队进胃。
有一种草很奇怪,我们并没有撒下过种子,它却在水泥岩的青苔罅隙里挺起几株,并借着春风衔来的泥土蔓延,小而肥厚的叶片长满了锯齿,趴在苔花之上,天棚滴水弹射过来,它活泼泼迎风招展,顽强,突兀,毫无来头,挥之不去。
“那草叫落地生根,像咱!”阿绿瞟一眼草,把一盅汤嘬得嗤嗤响。
阳台已融入了租客的灵性与气息,这真值得庆贺。我和室友抱团取暖,那些徜徉在别处的梦想,在小阳台上得以补偿,日子,似乎也活色生香呢。
有一些洪流,是无法阻挡的。
夏日的金融风暴长驱直入,各种倒闭风失业潮传来,媒体行业开始裁员,并承接各种项目,我们的名片被打上繁复的头衔。
大老板带着大家跑业务,大部分时候都在酒桌上,我们被领头的女部长教导要大气喝酒,主动服务。我酒量差,一上酒桌就焦虑得语无伦次,基本被打入冷宫,只配端茶倒水。阿绿刚好相反,她拖着长辫子,乳房奔突,仪态万方。她微笑,仰头,喉头鼓动,伴着荤段子,一杯杯白酒下肚。
然而就在我们以为阿绿该飞黄腾达的时候,阿绿递交了辞呈。她在一次招待客户时,用尖利的牙齿咬伤了那双摸上自己乳峰的手,愤怒地点火烧着了对方“边区支援中部”的头发。上司在丢失大单后对我们施加各种手段,阿绿便开始迟到早退,嘴角紧抿,回家昏睡不起。
看着同伴颓然,我也怯懦着,不敢走也不想干。深夜,我幽灵般点着电驴子穿过红旗大道,绕着浮桥转圈,各种扭曲的眼睛让我无法招架,究竟是什么把人卷到生活的深处,将来我会滚到哪里去?
我在霓虹灯影里想念一些岁月:父亲踮着高弓足,带妻儿在村坊吊脚楼卖百货,做裁缝。夜晚关了货铺,他便在吊脚楼铺开案板,用尺子在布匹上飞速打版,裁缝剪在布料间纵横捭阖。我和弟弟趴在木桌上捣鼓录音机,磁带按进卡座,仓盒一关,传动轴悠悠地转起来,邓丽君的声音,绵密袅娜,伴着父亲虎虎生风的裁剪声,光阴变得有声有色有样子。卡带了,父亲停下剪刀,把指头塞进孔,磁带一圈圈归位……
许多年了,父亲案头的布匹越来越少,他跟着打工潮奔赴一座陌生的工厂。和我一样重新成长,我们从吊脚楼踏进城市后,卡壳卡带的事多如牛毛,每天都被安排,被绑架,年少的豪言壮语在光阴谱系里变成鸿蒙初辟的混声。
夜深了,我滚回那张沙发。透阳台婆娑的藤叶,河对岸的黑幻化成一个水木丰盈的空间:带阁楼的土房子挂着“总相宜”的门匾,妇人在灶膛煨汤,探身和过往的邻里打招呼;山间的木梓树长茶包了,脐橙也开了白花;粗陶瓦罐里盛着睡莲飘萍;谷雨来了,紫丁香、风雨兰这些天生乱序的花草在院墙下肆意妄为;村里人管理着一群亢奋的茄子辣椒……那是一种让人倍感安心的生活机制,是生态和人心造就的心安。
实际上,我从小体质虚弱,童年已验应我不适合繁重的农活,按父辈的指点,我拼命读书、冲锋。如今书好歹是读了几年,路冲得是七零八落。年幼时,我爱过美术和文学,碎片化的灵感就像飘忽的萤火虫,在暗夜里扑闪。
谁真的想回到农耕时代呢?它已从父辈们的肩膀上滑过去,从人群的指间推碾过去。网络媒体爆炸的当下,农耕是落后的代名词。而今夜的阳台:深情地展开农业文明留下的美好画卷:那些长在骨子里的时令节气、春耕冬藏,那些点豆是豆、种瓜得瓜的辛劳与喜悦,那份藏在时光里的淡定和从容、自由和尊严。
又一顿晚餐在阳台,就着花草摇曳。
阿绿不知何时找了份轻松的家教,开始了漫长的考试生涯,她桌上摆着《消防安全案例分析》《会计CPA》之类的书籍。我也辞职了,各自不动声色地找新房,找租友。
晚餐有一搭没一搭聊,我们说笑,笑过后总是长久的沉默。我们捡起一些话题:亚丁稻城,那个被广告轰炸过的圣地和净土,如今组团游半价了;新区的房价在掉,有个公寓适合投资;一个设计方案被挟权力自重的女部长活活拖着;公司倒闭了,那个同事会到哪里去捶他的减压神器呢;我们甚至聊起被冲撞得生疼的初夜……那些从不被人记挂的辛酸与过往,那些奔突的神经与高攀不起的梦想,化着庞杂的黑,在夜幕下密密铺开。
阿绿第二天不辞而别,黎明,一只沉重的拉杆箱轰隆隆碾过水泥走廊,笃定地向前磨损。
我留下来,住在裤裆式的天棚里投简历,在阳台浇花,我知道这片生发了无数幻想的阳台,过几天就要易主。天知道那些撩花撩草的小钢勺、小铲子、小喷瓶、陶瓷器皿会怎样,天知道我和端丽倔强的阿绿姑娘,将辗转漂流去往何方。
月光从城市的边缘洒下来,城市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绿植在阳台里随风摇摆,谢苗的菜蔬叶下,结着呆头呆脑的果子,落地生根又长出一片;几只小老鼠在暗处窸窸窣窣。也不知那些犄角旮旯里的生命,能否受到尘世的关照?
赖韵如,江西省作协会员,江西省第四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散文诗》《星火》等报刊。合作出版文集《瓷上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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