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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紫背菜

◎未央


母亲在一场昏厥后,开始种植紫背菜。父亲去世,独居多年的母亲把楼下一块花圃,当作了自己的园地。在她之前,有人试探性地种下了两畦蔬菜,有芜菁、葱、韭。在锄下镢头前,花圃已经荒芜。此刻,以萋萋荒草和恣生的灌木为背景,母亲将身体伛偻下去,将紫背菜种子播进散发泥土气息的田畦。楼下的阴影里,牌局旷日持久。


几个从钢铁公司化工厂退休的老人,在固定位置摊开桌椅的架势大开大阖,像是在努力宣示一个太平年景。老人们心态平和,对纸牌的迷恋是他们退休生活中的乐趣之一。101室和301室的老人是牌桌常客,他们曾经是同一个车间的主任和支部书记,一起共事多年,被工厂作为模范搭档表彰多次。即使是现在,两人的搭配也堪称榜样。


母亲一生未摸过纸牌,熟稔的是使用农具和照看孩子。对我为数不多的纸牌游戏,母亲一律深恶痛绝、厉声呵斥。而对于身旁夜以继日的喧哗,母亲充耳不闻。


这是一栋被称作“公园北村5栋”的居民楼房,每一个在这里进出的人都有一片小天地。601室的老年妇女,是最早开垦花圃的那一批人,作为和母亲相对而居的邻居,她常常约上母亲一起买菜,一起去公园散步,这大概是她那脾气古怪、性情暴躁的丈夫唯一对她持赞许意见的事情。老夫妻身边带着一个小孙子,多年前老人的儿子从劳改农场回来,快速结婚生子后去了南方,据说本性难移。孙子已经有好些年没见爸爸了。趁着公园北村物业由居委会移交物业公司的空当,更多妇女闯进花圃,伐倒灌木和荒草,其间的花卉,也难以幸免。妇女们开出田畦,播下菜籽,脸上的喜色形同丰收。


在妇女们劳作之际,402室的老妪在楼下的空地感情复杂地瞅着。老妪行动不便,身患多种疾病,在太阳下的竹椅上一坐就是半天,靠吸收紫外线来消磨时光和履行医嘱。她的老伴,一个身材高瘦、满头银发的老人,每个星期都要用手推车送她去医院一趟。老来相伴,在老妇瘫痪的两年里,两人停止了打从结婚起就开始的拌嘴和争吵。老妇是来自上海的知青,老头来自赣南老区。即便有过一次闪婚闪离,女知青仍然不愿舍弃傲气,在多次争吵中,毫不客气地斥老头为“没皮没脸、来我家死缠烂打的老区穷鬼”。


两人的独女,大学毕业后说去北京“看看”,这一看就再也不愿回来。女儿婚后一年回家一趟,今年春节带回个大胖小子,粉嘟嘟惹人喜爱。老妇坐在轮椅上伸出手臂,面有难色的女儿女婿对视一眼,还是将孩子交到她手里。幸好,两人都留了心眼儿,才没让接下来的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孩子在跌地前被母亲抱在怀里,失去重心翘起来的竹椅在摔倒前被女婿把稳。力气从老妇身上消失得比医生预料的还快。青年时代,女人在单位看澡堂子,同事们每天看见她从一只布袋里掏出两个白面馒头,一个当早餐,一个中午果腹。对自我悭吝到这种地步,是无法用嫁了穷汉说得通的。据说退休时,夫妇俩很是攒了一大笔钱。现在,这些省吃俭用攒下的钱财像溪水一样漫进医院的账房,成为推高电脑数字的一股力量。终日坐在轮椅上的老妇,眼神异常复杂,分不清是妒忌别人即将迎来的收成,还是羡慕人家此刻的行动无碍。


行动能力的失去、漫长时光的难以打发、无处告慰的孤独寂寞,终于让老妪古怪起来。每有孩童出现,老人便迸出一些若继若断的嘀咕。嘀咕声含混不明,却被老妇煞有介事地反复叨念,在凶形恶相和精光四射的相互帮衬中,突然就具备了神秘的力量。在孩童的不安前,老妇爆发一阵大笑,笑声酣畅淋漓,似乎一天积攒的郁闷就这样释放掉了。


401室的小媳妇,抱着半岁的婴儿怨气难消地走下楼道。一个抱着婴孩的少妇,是不可能远离公园北村的。她的脚步往东限于抱石公园;往西止于北村菜场;往北,江钢超市是终点;往南,则不会逾越北村和南村中间的马路。小媳妇的家公退休前是化工厂的起重工,几年前死于某种晚期癌症。那时的小媳妇作为一名待字闺中的少女,对这个家庭的情况自然无法知悉。在化工厂千禧年退养的两百多名工人中,一半已死于名目繁多的癌症。公园北村5栋在谈论这些时,无一例外地拿“来日不多,看开点,趁能吃就吃点,趁能玩就玩点”之类的话来相互安慰。


蔬菜长势良好。韭菜碧绿,芜菁肥厚,茄子枝丫绽开点点鹅黄,紫背菜在母亲精心照拂下,长势像点燃的篝火。预想中物业由居委会移交给物业公司后将长期疏于监管的现象并没有发生。两个穿着物业制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楼下,在一番严词呵斥后,菜畦惨遭蹂躏,韭菜和葱被连根拔起,芜菁被放倒,空心菜嫩绿的汁液溅上了物管队员满是泥土的鞋帮。母亲种下的紫背菜,不知是因为在形体上足以冒充花卉,还是两个破坏者满足于既有战果而停止行动,大半得以幸存;这使得在一旁愤懑、担忧的母亲舒了口气。一把紫背菜的嫩枝在此后的每天依然可以得手。紫背菜的某种不明成分在餐后进入母亲的血液,将晕眩和昏厥击退,母亲停下了每天必服的西药,从602室下楼时的脚步几近轻灵。我每周两次将孩子送去给她照看,看见她在长长的楼道间走动,知道她在每天的固定时段约上对门的阿姨去公园健走三圈,再去北村桥下的健身场锻炼半小时。在精力恢复的日子里,除了照看孩子,母亲还会留意公园北村5栋其他住户的情况。


母亲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住自己楼下的女人了。这家的老头退休后承包了小区的车库。我几次从车库经过,看见他守着一个火炉给自己做饭。他是个曾经非常俊俏的男人,后来一侧脸上留下一块半手掌大的疤痕。女主人皮肤黝黑、形销骨立,大嗓门,只要一张嘴,每家的门梁都会震一震。她死后多年,在花圃种过蔬菜的人,都记得她是第一个开拓者。人们谈起她来更多源于她那迥然不同的种法。她不像别人那样开挖田畦,而是在灌木中这儿那儿偷种一把。她以这种方式在小区暂时两不管的苗圃内初试身手,这种方法也让她在稍后的监管风暴中不受损失。女人们在谈论这一点时带着敬佩。而我后来悟出,在她自在地下楼种植葱蒜,任性地扯开嗓子的时候,恰是她一生当中幸福的时光。


自从这家的儿子回来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管车库的老头回来了,脸色阴森可怕,老妇则深藏不出了。她的葱蒜不是因为缺少照料渐渐枯萎,就是慢慢被人占了去。那个个头矮小得不像大学生的青年慢慢被邻居熟知,他因为在校替人当枪手而被开除。每次进出楼道,他都埋着头,呆滞的目光追随着脚面,像个刚做错事的孩子。他靠东游西逛来打发遣返的日子。父母用机关枪一样的詈骂在他身后扫射,一等他躲开,先前的同盟又立即瓦解,一场从相互指责开始的争吵往往以大打出手收场。辍学的青年外出打工没多久,就有消息说502的老妇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母亲曾经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有一天晚上她听到了楼下老妇毛骨悚然的叫喊,还夹杂着可疑的声响。母亲说她心惊胆战了一夜,甚至一度兴起去探看、劝解一番的念头。


母亲没有将念头付诸行动。事实上,各家自扫门前雪早已被公园北村5栋的居民奉为信条。母亲最后一次说起楼下的老妪时又谈到了那种揪心的哀号,说那样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来自人间。楼下的老妪去世后,母亲再没提起过她,像躲避某种忌讳。倒是我,曾经默想过听着老妪的叫喊,公园北村5栋的心理。最后我对莫测的人心表示徒奈其何,放弃了深究,转而转向了自己的内心,觉得在自己对这栋楼房了然于心之后,再不会对发生在外面世界的那些人间悲剧感到不可思议。


二十多年前,钢铁厂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建房造屋,经过十几年的努力,建成了本省最大的生活区。5栋扼守北村通往公园大门的要道,然而这一功能形同虚设,路人和小偷在楼下出没。小偷没收电瓶车车瓶;路人刨洞让公园围墙武功尽废。靠近楼旁的人工湖堤岸上的烟柳像柔弱的少女,掩面经风,回望身后凉薄的人世。


在去年母亲突然遭遇的昏厥中,医生在检查后做出结论,母亲患有高血压、血液黏稠,且右侧脸颊上方一根静脉血栓。每天按医嘱服药的同时,母亲种植紫背菜,这是她不知从哪打听来的偏方。在食用紫背菜一段时间后,母亲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早点知道它。在停服西药后,母亲维持着每天必炒一盘紫背菜的习惯。


当年,母亲曾庆幸自己及时地从别人手里盘到了这套转让中的集资房。可是,当年的幸运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困扰。钢铁公司在1993至1998年的经济衰退中,将斜面屋顶铺砌琉璃瓦的设计方案改为钢板网上抹一层水泥灰浆。雨天一来,母亲的房屋变成了天然的蓄水池。母亲奔走呼吁经年,但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我不知道早早搬离这里应该感到庆幸还是不安。身为局外人,我无法体会母亲面对四壁流水时的心情。在母亲躬耕的身后,年轻人正在撤离,他们是筑巢别居的燕雀,公园北村5栋正在成为一栋名副其实的老年公寓。101室和301室的老汉对于纸牌游戏仍旧乐此不疲;402室的老妇仍旧在楼下消磨余生;401室的起重工遗孀有了新的爱好,悄悄地躲在用钢筋和角铁制作的防盗门内,用口水和浓痰向过往的儿童偷袭,她的儿媳妇终于受不了婆媳之间持久和坚韧的消耗战,抓着丈夫双双逃离。502室的男人,一辆老式单车后架上驮上了一个比他小七八岁的退休女工,这个声名狼藉的离婚女人,合不拢嘴的表情像个刚找到心上人的姑娘。每过一个冬天,镜框里的父亲便会衰老一些,注视客厅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有些决绝和凄清。我将父亲抱进空着的卧室,下次再去,发现他还在原位。


偶尔,我会在楼道遇上在这里一起度过一段青葱岁月的同龄人。在这种时候,我们目光冷淡,脸上的肌肉僵硬,不复再有往昔的熟络和热情。他们和我一样,偶尔回来探视一下。岁月在拉开我们距离的同时,却在我们的额头眼角冲刷出同等深度的沟壑。


在一些夜晚,在某个背影鬼鬼祟祟的晃动中,母亲的紫背菜会大量流失,第二天她只是嗫嚅着抱怨几句。在一双有力的手的窒息下,还沾着新鲜泥土的紫背菜发出咕咕的叫唤随同张望的身影一路向西,直到夜晚的楼房将影子收走。紫背菜在成为母亲的救命药的同时也成为别人家餐桌上的可口美味,母亲对这些并不是很生气。在父亲的打量下,母亲抱怨和不满的是她的过往。回到她的身边我会急着离开,离开几天后我又会遏制不住地将她思念。


未央,本名胡志军。江西省第四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新余市中青年文艺人才。作品发于《文学报》《散文百家》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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