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扬州园林是富商巨贾的阔太，杭州园林是官商高士的红颜，苏州园林是退隐官员的诰命，淮安园林则是官宦世家的贵妇。诰命般的苏州园林风情万种，阔太般的扬州园林雍容华贵，红颜般的杭州园林妙曼姣美，与当下享乐与拜金似乎成风恰好同步，成为众人追捧的目标，而淮安的“贵妇”早已变化明日黄花，憔悴损如今几人堪摘？

我觉得这些比喻虽然不够准确贴切，却道出了“运河四大都市”的园林在时光假象背后的本质特征。

诚然，我每次走进淮安落寞清静的清宴园，就如同聆听一位古典美人在倾诉家道败落之后的种种怀旧忧伤，就觉得清隽秀美、古典精致的清宴园很深邃，深邃得像一位久经风霜且风韵犹存的贵妇，从她的脸上很容易读出曾经发生过许多缠绵悱恻的风花雪月和波澜起伏的荣辱兴衰。

我从苏州的退思园里一丁点儿也看不出“退亦忧”的人生思考，反而感觉到那些退休高官们花费来路不明的巨资建造豪园时的奢侈与挥霍；扬州的个园与之明显不同，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暴发户那种贪图享乐而又附庸风雅的刻意显摆；那座杭州西湖边的郭庄，则更能彰显出亦官亦商者的自命清高与无限陶醉，而淮安的清宴园则有一种没落贵族对浮华往事的怀想与忧愁，并且夹杂着对世俗红尘不屑一顾的沉寂与清傲。

清宴园从头到尾都流露出一种王室贵胄的皇家气度。

经济实力雄厚而无须张扬跋扈，身份显赫高贵而无需争强斗胜，完全摆出一副帝王风范。谁让她的身份本来就十分高贵？她本来就是朝廷钦命一品大员的府第，又曾经多次作为皇帝的行宫。这个“贵妇”的身份岂能是退休官员的“贵妇”、盐商巨富的“阔太”和官商高士的“红颜”相提并论的？

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一种谬赞，其实清宴园不但从来就没想与谁比试，更没有看不起谁，反而表现出十分的内敛与自谦。

这恐怕也是整个淮安人的个性，也是淮安这座运河之都的个性吧？

二

玉妃山是一座温柔无比的假山，那群太湖美人般的玉石故作许多曼妙的姿态，摆出千奇百态的造型，气韵非凡、叠嶂层峦地耸立在清宴园的入口处。我想她肯定就是清宴园的玉屏了。这座巨大玉屏的肤色已经被时间慢慢地风化斑驳，六百年的风雨早已磨滑了她脸上所有的棱角。

我看到时光在假山底下穿行了六百年的步履，我甚至听到了时光穿行时发出的轻微而艰难的喘息。

徘徊在玉妃山的石径之间，我能听到从她那美丽的玉体内发出的延续了六百年的一声长叹，这肯定是一个没落贵族对自己身世的喟然叹息。我推想她是在叹韶华已逝，岁月最是无情物；她是在叹门庭冷落，昔日的显赫已被雨打风吹去了？

秋天的气味笼罩着用洁白如玉的石头构成的花一般的三维空间，犹如贵妇玉体上散发的清香，令无数朵白牡丹般的太湖石叠加而成的假山的骨髓里，浸透了无上高贵而又无边忧愁的内蕴。高达数丈的假山上与蓝天相接，下与湖水相连。山间长满青藤、花草、绿树，她们想将一季的秋色独揽入怀，山下湖水涟漪，荷花、莲蓬、香蒲，荡漾出一湖秋景。为此，林则徐在道光二年（1822）到淮安出任淮扬道时曾写过一副名联：“秋从天上至，水由地中行。”我想，林则徐对清宴园的这座玉妃山仅仅用了十个字就道出她的全部征候了。人造的山水成就了一幅江南风景，似水的幽愁和无尽的长叹便依偎在这幅江南风景那袅袅婷婷的山石之间了。

的确，这是一座女性的山，阴柔的山，江南女子般的山。

当然，我从清宴园假山身上读出的远远不止于此，我还读出了她与苏州、扬州、杭州园林明显不同的风格和完全不同的气质，也读出了淮安这座城市的性格。因为就在玉妃山之南数十丈远之处，还有一座全身红黄、巍峨高大的皇石山。

这座山采用太行山石料堆积而成，满身通红，粗犷豪放，大义凛然，独具君临天下的威仪，更有大气磅礴的气概。同一座园林内的两座假山，一南一北，一阴一阳，一柔一刚，和谐共处，相得益彰。

这便是淮安园林南北兼容、阴阳合一的个性特征了，因而以和谐兼容为特征的满汉全席在这座清宴园里诞生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淮安人说的一口半蛮不侉的江淮官话也就成为必然。谁让淮安这座城市本身就坐落在中国的南北分界线上，就在清宴园不远处还有一座中国南北分界标呢？

两座假山之间有一座三十多顷面积的荷花池，碧波荡漾的湖里有无数条南方的鱼和无数条北方的鱼混淆掺杂，它们一边逍遥漫游，一边窃窃私语。我想它们肯定是在议论这座园林的前世今生，肯定是在喟叹这座园林的浮华人生吧。

在这里，我读出了淮安这座运河城市的中庸。

三

春已去，花已落，唯有已经风化了三百年的残碑，在喋喋不休地叙述着昨天的故事。

一排正在落叶的古柳搀扶着秋天，歪歪扭扭地在碑廊边站立成一道伤感的风景，一片片金黄色树叶跟着缓慢而伤感的节奏飘落在一块块残碑断石之间，每一块头顶着龙雕、脚踏着龟甲的御碑，全都落满了昔日帝王恩宠的余晖。这些残缺不全的御碑上皇帝钦题的宫阁体大字，依旧气度非凡地站立在清宴园的碑廊之间，它们全都在默默地向后人诉说着那段辉煌显赫的人生。

康熙六次下江南，乾隆六次下江南，都无一例外地临幸这座清宴园，有时甚至还将清宴园作为他们的行宫，也就一次又一次地为清宴园留下了多达二十三块钦赐的御碑。我从那块单独敬奉于碑亭之中的康熙皇帝钦题“澹泊宁静”的巨碑上，看出了什么是皇家气派，什么是九五至尊，那右上方康熙皇帝用小楷亲书“赐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可首”，在左下方又用小楷写下“康熙四十三年三月十日”的落款，整个御碑题字工稳大气，笔力遒劲，再加上石碑高达两米二八，这一切都彰显出御碑唯我独尊、无与伦比的皇家霸气。

试想《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一次接驾了皇贵妃就弄得那样的屁颠麻狂，搞得那样的嘚瑟显摆，而眼前的这座清宴园十多次接驾当朝圣上，又是何等的无上荣光？再加上皇帝还欣然御赐这几十块碑文，又是何等的辉煌荣耀呀？这真是荣幸到了极致，奢华到了极致，排场到了极致！作为清宴园的主人肯定是放屁都能吹着火了。

如今，从那乾隆御赐的“绩奏安澜”碑的斑驳陆离，从那乾隆七言诗碑底座的弯丝祥图雕刻，从那乾隆御赐寿辰碑的风化苍老，从那乾隆御赐懋安碑的断裂破损，从那乾隆御赐保障碑的残缺不全，从那乾隆御赐白钟山碑最后“御笔”二字的皇家风范，从那乾隆御赐江南总督李奉翰碑的宫阁体的气度，我们仍然还能看出清宴园昔日无与伦比的辉煌。

每一块御碑都是清宴园的一块金字招牌，每一块御碑都是清宴园的一种贵族象征。试问在偌大的中国有哪一座园林能够拥有如此众多的皇帝钦赐的文碑？在中国皇权制度统治了几千年的那样的封建社会里，清宴园就足以身价百倍了。

四

和苏州拙政园、扬州个园、杭州郭庄可以“不出城郭而获山林之怡，身居闹市而有林泉之乐”的享乐目的根本不同的是，清宴园的诞生本来就是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畸形表达。所以，我在观赏苏州、扬州、杭州的园林时总是有一种轻松和休闲，而来淮安园林游览时心间总是有一种压抑和沉重。这或许就是不同的历史文化、不同的城市性格造成的吧？

清宴园是我国唯一的一座保存完好的府署园林，明代原为户部分司的后园，始建于明永乐十五年（1417），保存至今已有六百年的历史了。清康熙十五年（1676），靳辅被朝廷授为河道总督，为了靠前指挥治理运河而进驻淮安清江浦，以原户部分司署为河道总督府署，自此以后历任河道总督共37人皆驻节于此。康熙、乾隆二帝十多次下江南巡视治水，每次必经淮安的河道总督府，而作为府署后园的清宴园也就每每变成接驾的行宫，为了迎接圣驾，河督们一次又一次地扩建清宴园，也就使这座官署园林成为“淮上园林以河帅署中为最。池广数亩，叠石为峰。有荷芳书院、听莺处、恬波楼，颇极水木之胜。”

今天，我从荷芳书院那座古建筑身上还能体会到当年这里皇帝御驾亲临时的辉煌。遥想当年，作为乾隆皇帝老丈人的江南河道总督高斌，是多么的荣幸，多么的兴奋，多么的欣喜呀。试想当了一个副处级就能吆五喝六、吃香喝辣了，更何况皇帝是自己的亲女婿，自己是个统领江南各省的一品高干呢？可想而知高斌的心情简直就是“直挂云帆济沧海”了！他为了取悦女婿，在乾隆十五年（1750）春天，在荷花池的北面建起了这座荷芳书院。当女婿皇帝第一次南巡来到清宴园，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地摆驾荷芳书院之后，对高斌修建的这座行宫大加赞赏。为此，清代大诗人袁枚还专门作了一首《留别荷芳书院》：“看取君恩最深处，碑亭无数卧斜阳。”我在寻思，一直至今，这座荷芳书院的翘角飞檐、雕梁画栋上，似乎还残存着皇帝亲临宠幸时留下的浩荡恩泽。

清晏园用她那特有的古典建筑语言，悄悄地对我诉说着她几百年的荣华富贵。那淮香堂、蕉吟馆、今雨轩、蔷薇园，哪一处没有留下皇帝的身影？那谦豫斋、紫叶园，哪一处没有留下皇帝的墨宝？那回廊、水榭、船楼、假山、曲桥，哪一处又没有留下皇帝的足迹？

我在想，清宴园用这些古典建筑刻下的永恒，能让数百年的旷世浮华回头重演？

五

荷花池是一座落寞的湖，一座生活在回忆之中的湖。

湖心的湛亭像是一下子清减了小腰围的思妇，高贵、颀长、清瘦，孤零零地伫立在几十顷荡漾的碧波之中。一曲清冷幽怨的老淮调好像从湖心的湛亭中传播开来，无数落寞的音符便落满了凄凉的湖面。她是在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是在唱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还是在唱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当年的繁华兴盛早已化作过眼云烟，眼前剩下的仅仅是一片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凋零。清宴园只有在忆旧和回味之中度过她以后的漫长岁月。我推想她这时的心态肯定是不会平静了，谁让她曾经得到的太多太多，然后一下子从云端摔到了地上。试想一个曾经当过一个正科级八品小官的人退居二线时心理还是那样的不平衡，更何况是清宴园这样被皇家恩宠了几百年的一品大员？

这座荷花池当年“满园花木绣春风”和“骊歌一曲柳千行”的得意早已无影无踪，唯有湖边的垂杨无语地随风摆动着她们细长的腰肢；当年“开成香雪海，疑是广寒宫”的盛况早已好花不再，唯有湖中的清水在默默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湖秋水向东流了。

我想清宴园如果没有这样曾经的辉煌，她肯定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落寞了，而苏州、扬州、杭州的园林本来就没有经历过这等无上的荣耀，也就压根儿不会产生失落时的叹息和忧愁。所以，我从苏州、扬州、杭州的园林里又品尝到了她们那种富可敌国而又没有大起大落的富足和平实，这或许也就是苏州、扬州、杭州这三座运河城市的性格和命运吧？

从这座荷花池流淌向南的那条“泉流激响，行自地中”的小溪一直向南流去，穿过曲桥、船楼、假山、回廊，在蕉吟馆和戏水榭前形成了又一座更大的湖泊。我从这座占地百顷的湖水里读出了更多的落寞和无奈，因为她的东面就是当年江南河道总督府署那高大威武的大堂和二堂。

我徜徉在湖边的垂杨树下，看到湖面上漂浮着太多的悲欢离合的生命记忆，荡漾着太多的荣辱兴衰的历史风霜。

六

一曲老淮调悲悲戚戚、一唱三叹地从水榭歌台上扩散开来，悲叹的音符在河道总督府大堂的西山墙上碰了壁，撞倒了坠落在满是枯叶的石板小径上，这群悲伤的音符便与那批寂寞的枯叶一起盘旋而起，将这两座高大巍峨的古代府署层层叠叠地笼罩起来。

大堂二堂是当年总督开会办公的地方，严格按照正部级规制建造，高大气派，威武庄严，远非一般州府能及。大堂的正南大门上方高悬着“江南河道总督府署”的门匾，可想而知这里当年是何等的盛况了，那时河帅升堂时肯定是门庭若市、威武壮观，一般平头百姓哪里能踏入半步？恐怕就连县处级干部想跨进这座府署的门槛，都要小腿肚直打哆嗦吧？而眼下大堂内外空无一人，门可罗雀，连一个游客都没有。那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居然梳着当今流行的鬈发，高高地端坐在那里，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现在的府署冷清得让我能听到如血的残阳斜射进来时发出的轻微而疼痛的声响。

我每次来清宴园走到大堂时，总是为这座曾经盛极一时的正一品江南河道总督府署深深地叹息，因为现在这座高大的总督府署连大门都没有了，大堂前面早已盖起了几座住宅楼，弄得想进清宴园的人必须走后门，人们从后门进来由后向前行走，最后方能见到这两座本来应是龙首现在却变作蛇尾的河道总督府署，大堂二堂反而变成了大户人家闺房似的，躲藏到这最隐秘的地方了，哪里还能看出当年总督不可一世的气派？这真可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

七

清宴园给后人留下的，绝对不是落寞。

在我看来，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只是这里曾经的皇权富贵，总被洪水席卷而去的只是这里曾经的物质繁华，而这座清宴园留下的中庸与兼容的文化品格却早已深入了这座运河城市的骨髓，或者说这座城市中庸兼容的文化品格早已深入了清宴园的骨髓里去了。

在这里，我从权势、富贵、物质和经济的脆弱中，还看到了文化的坚韧。

我想如果一座城市一味单纯地追求经济而完全忽略文化，岂不是丢弃了这座城市的灵魂？

此时此刻，我看到历史在清宴园里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而文化总是无法入眠。

（选自微信公众号）